宋成明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碧纱窗内外,幽香萦绕。
此时已经是夏末初秋。
窗外浅金桂枝斑驳,落了曹夕晚一身。
她白罗衫儿仿似透了暗金纹,她的鹅蛋脸与秀眉水眸也仿佛戴上了银底金粉的天魔面具。
宋成明知道,前朝蒙元宫中的天魔女,妖娆妩媚,面具下暗藏杀机。
他便想歇力看清她的眼瞳,是否还有昔日的旧影?
他也不相信她散功了。
但御医如此说。
女医如此说。
桂影碎金,片片透窗,她的眼神澄净如琥珀,亦如阳光下的湖面变幻不定。他看不清。
她进房就选择了这个隐晦角落,丝毫不露破绽。
这是他十多年心血,栽培出来的人哪……
竟然回内宅做丫头?
宋成明一掌击在了桌面上,怒意上冲:“你——”
她突然掩嘴咳起来,狼狈侧身避开:“奴婢失礼……”
他难得见她如此柔弱,一怔之下,叹了口气。
不由想起她往常英姿勃发,时常一身男装着大红色飞鱼服,宫刀玄披,长街踏花策马,想起她当年的飘逸傲然,宋成明终归是废然一叹。
“罢了……”
她有几分真意,有几分别有所谋,他何必在意?
她为了他,已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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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想想。且不急着定。”
“侯爷……”曹夕阳看看宋成明,她别无选择不是吗?
他看似给了她三个选择,让她去他未来的正妻跟前做大丫头,是下下之选,三个选择中的上上之选,是他答应,给她换个良家女身份过一年接她进府为妾。
她没应。
她为何要为妾?
她纳好帕子,走上两步捧了茶,送到侯爷手中,柔声解语:“太太——侯爷您将来的侯夫人,她跟前大丫头月钱和老太太房里一样多。侯爷你知道,我如今身子不好,只能回内宅。老太太喜欢用陪房旧人,我讨不了好,能侍候太太就是我的大福气。”
她叹了口气,沉思着,用帕子拭拭唇角,若有所思,“侯爷,我听说太太嫁妆很丰厚,对下人一定也大方。”
她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在侯爷跟前,她赚不到以前那样多的月钱了。
还是早点换主子为上。
且,做丫头还能五成机会将来赎出去,妾可没这方便。
她暗想,便把以往对宋成明的一片忠心全都放下。
她也应该抽身退步了。
此时,南康侯吃茶的动作一滞,疑惑看她。
她微惊,瞅到他勉强温和的双眼,岂有不知道他?
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宋成明亦能一眼看穿。
她连忙又低头,露出哀伤之色:“既是皇命,侯爷这门亲事必要体面,太太听到些风言风语不喜欢我,我去太太跟前侍候,太太就自然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了。”
宋成明的脸色稍缓,想想,还是要接她为妾才妥当,她愿意这样当然是好的。他便微微点头:“委屈你了。”
“不敢。”
她嫌弃的是,侯爷莫非以为,她身子渐弱成了废人,于是连她的脑子也傻了?
若是她这些年没有收集宋成明与楼六小姐之间暗中纠葛多年的旧情旧爱,她也许就会相信,侯爷的亲事真是不得已。
“我与楼氏的亲事,是皇命,你暂且忍耐,过一年就好了。我还有重用你的地方。”
——谁傻谁信。
侯爷绝不会重用一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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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二管事这时才开口,向她问起公事:“外面的人,如何安排?”
“二管事放心。我虽然散功,一无曾经大战之敌,二无重伤。他们不敢信的。”她低语几句,说这两年她早有安排。
宋成明想,连他都不敢相信。
御医说,她是积劳成疾。这倒罢了。
前朝元宫中女医说得更邪乎:“幽冥九变,上犯天和。时候到了,缘份尽了。”
宋成明哪里会信这一套?
只不过,他也稍知歧黄之术又是军户出身,亲自诊过脉,探过她内府丹田。
绝世之才,一朝散去,如春梦无痕。
他那几日,也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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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施礼退出外书房,隔着碧纱窗,踏着一廊桂枝斜影退去。
她知道,书房内外埋伏着幢幢暗影。
她虽是废人,但敏锐胜过常人,她拐过了廊角,便感觉到身后四面的压抑凝重,瞬间变得轻盈。
埋伏的锦衣卫高手退去了。
她心想,她方才在书房里答错一句,也会被围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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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本侯十数年栽培——”
他在交椅中,仰面长叹,几欲落泪,“原想和她有始有终,白发倾盖相知一场。”
但这十年来,她为他出生入死,为了他,她连自己的恋人都一剑封喉,长街弃尸。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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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碧漆廊上,远远看着外宅那面梅林。
梅林后,在搭戏台,准备庆祝侯爷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