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宁,官办铁坊。
炉火熊熊燃烧,明亮的铁水顺坡道淌入模具中,过水退火,刺啦一声。
老铁匠路过,望见他炉中火焰颜色便摇了摇头,“又一个不信邪的。”
“总得自己试过才服气,”冶炼专员笑道:“都说文人相轻,咱们这儿也差不多。”
“浪费啊,”老铁匠嘟囔道:“那么多白口铁,重新回炉,要费好多花销。”
“不必重新回炉,卖给外面的铁匠铺,打点民用物品,回本还是不怕的。”冶炼专员笑说,“从前县主随口说要给县衙的人都发一只铁碗,说在官府做事是砸不破的铁饭碗,一辈子不怕饿着。有这个寓意在,造一批铁碗出去,百姓应当愿意买。”
老铁匠无奈:“谁家那么舍得,用铁碗吃饭。”
“总比瓷碗便宜吧,”冶炼专员偶尔也摸不透榆宁人的消费心理,“先前窑厂出了一批青瓷碗,一件能顶我半月俸禄,可买的人络绎不绝,没一个时辰就抢光了。”
他看向老铁匠:“诶,那天你不是也去抢了吗?”
老铁匠顿时支吾起来:“那是瓷啊,贵人才用得上的,儿女嫁娶,不得备上一只吗。再、再说,瓷碗比铁碗好看多了。”
冶炼专员了然看着他,老铁匠微微有些窘迫,快步走向下一个高炉,连声说着:“二十三号那小子呢,让我看看他的刀。”
二十二与二十三号铸造的长刀刚性最佳,两方案都出自一组之手,不是经验丰富的老铁匠,只是几个年纪轻轻的学院毕业生,学打铁的、学冶炼的、还有学分辨矿物的,闷不做声出了个大风头。
这几天他们的高炉附近时常聚着一群人,大多是来学习的。在外面的铁坊,这几乎是不可能看见的场面,围观不叫学习,那叫偷师,被抓住打一顿都是轻的。但在官办铁坊内,藏艺才是不允许的。几个毕业生并不吝啬,有问必答,闲时还将他们的经验汇编到一起,听说要送回学院给学弟学妹们参考。
确切来说,应该是学弟们、学妹参考。
榆宁学院的冶炼专业,去年招收了一位女学生。
即使在民风相对开放的榆宁,这也能算得上一件咄咄怪事。大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勉强接受女郎们可以学医、可以学种地,可学冶炼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匠艺内已包括铁匠,学院还要把冶炼单独拿出来当做一个专业,但说破天去,不就是打铁嘛。好好的女娃哪根筋没搭对,要去学打铁?
打听之后得知,原来这位女学生是一个铁匠的独女,铁匠突然中风瘫在床上,人虽有母亲照顾,但家里顶梁柱倒了,往后吃什么用什么呢?这位女学生颇有志气,拒绝嫁人、拒绝招赘,非要自己撑起门楣。不知她何时习得读书写字,竟顺利考进学院,不顾父母师长相劝,执意入了冶炼专业。
打铁何其辛苦的行当,这女学生竟真的坚持了一年有余,丝毫未有退却之意。
其志可嘉,大家虽心情复杂,如今也只是默默观望,不再多话。
老铁匠发现今天高炉旁围观的人特别多,挤到前排一看才知,今天多了许多穿制服的学生,那个女学生也在,没什么形象的与小子们蹲在一起,专心致志望着炉口。
除了学生,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向着他的这半边侧脸精致如画。然而他与人说话时将另半张脸转过来,上面覆着一张硬质纸面具,只露出上下眼睑,稍稍能见花瓣似的烧灼伤痕。
冶炼专员认出这人,上前打招呼:“江先生怎么来了?”
榆宁县主绯色传闻中另一位重要当事人,江裕朝冶炼专员颔首:“这几个孩子来找我问问题,闹得我不得安生,干脆和他们一起来看看。”
“进出铁坊要签保密协议……”
“知道,”江裕轻轻笑了笑,“这玩意比卖身契还厉害,一旦泄密,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诛你人头,我不知签过多少。若论保密级别,你们可比不上我。”
这位传闻中因姿容出众,被榆宁县主一见倾心,不惜违逆母命强抢、金屋藏娇的前道士,容貌意外被毁之后便沉寂了下去,给外界留下楚云桐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印象,给学堂诸生留下厚厚一沓实验室操作守则。
大家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先前有传闻他要来当冶炼专业的指导老师,不知为何未能成行。
“你们的活计,确实与我在做的有异曲同工之处,”江裕感受着高炉透出的热浪,微微眯起眼睛,竟流露出享受的神情,“这么大的容器,若是炸开,当是火树银花般的盛景吧。”
周围鸦雀无声,几个离高炉比较近的学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冶炼专员只觉一言难尽:且不说这话吉不吉利,只说这异曲,哪里有同工了?
冶炼专员不自觉微微往旁撤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问学生:“有什么新发现吗。”
“他们先去窑厂重新炼焦,”学生说,“掺了大概百之十五的石灰煅烧,这是上次用的几批焦炭里最为合适的配比。”
附近都铁匠们齐齐埋首记录,学生见他们这般挠挠头,“不必记啦,只需跟窑厂说要‘圆窑九号焦’,他们就晓得了。”
“炉料筛分没什么进步,和以前一样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