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席置桌,安排妥当,仆妇才将先前哭闹的男孩抱下车。
男孩还没车轮高,脸色微微发白,坐在树下半天都没缓过来。
林茂之下车见他大口大口喝水,不由笑道:“当初在家里大声吵闹非要跟来,现在九娘都没抱怨,反倒是十三郎你,一路又喊苦又喊累的。”
谢十三瘪嘴,不服道:“哪里想过外面如此艰辛。”
林茂之笑了他几句,见前车里的人一直没有出来,无奈喊道:“玉言出来透口气吧,总在车里,我怕新遂还没到,你先闷出病来。”
仆人用竹筒装阴凉的井水隔纱递进车内,谢玉言接来喝了口稍稍解暑,叹道:“算了,到新遂前别再惹出什么风波。”
这一路他们走得实在不容易,夏日出远门的艰难且先不提,只谢玉言这张脸,路上不知惹了多少麻烦。
先是京城大小女郎听说谢六郎出远门,守在出城的路上投掷瓜果,砸烂他的车盖不得不停下修整,耽搁数日;后是难民女子争先抢后宽衣解带往谢玉言身上扑,稍有肌肤接触便高喊非礼,硬逼谢玉言负责;后有富商堵路招亲,又有山匪强抢,逼人入赘。
林茂之回想起来也觉得心有余,自古女色惑人,没想到男色也能成祸。
幸亏林谢两家的护卫人多力强,否则他们万万走不到这里。
“还是下来走走吧,已是宁州,不好好看看此地风物,回头被人问起要如何作答?”
经不住他再三地劝,也是最近在车里闷得难受,谢玉言让人取了顶帷帽,严实戴好才下车活动腿脚。
白纱垂落,哪怕不是第一次见,还是笑得林茂之不能自已。
谢玉言想瞪他,却被白纱阻隔,失了力度,只好作罢。
他们走出树荫,烈阳蒸烤,区区几步,林茂之便觉脸皮烤得发疼。谢玉言瞧出他的狼狈,轻轻哼笑一声。
顺着小路走上土坡,入目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极富冲击力,让他们双双失神。
微风吹拂,整齐划一的碧翠麦陇如浪般一波一波拍向黄土岸,田里插着做工粗糙的草人。田里有三两农人,树荫下也有纳凉聊天的闲人,精致的铁制农具就随意丢放在脚边。谢玉言望之失语,农人似是司空见惯,反而觉得他比较奇怪,以目视之窃窃私语。
半晌,林茂之回过神来苦笑道:“玉言你曾管理农事,可知这样一亩地能有多少产出?”
谢玉言哪里管过农事,他们这些世家郎君向来鄙薄俗务,纵是有心也不能让人知道,以免被耻笑。他不过是从前陪着家里的老夫人到田庄住过,查过账本,但具体田亩产出多少,他哪里知道。
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是明白的:这样大的田地,要种得如此整齐,不误农时,普通农具远远不够,必须得用耧车,而且必不止一架。
耧车不是什么新奇东西,前朝时便有,但笨重,需以牛马配合,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本朝有地方官员奏报耧车改进办法,称可助益农事,但且不说推广至天下要多少花费,只说改良后的耧车更加精贵,寻常人家根本负担不起。纵是谢家这样的世家,也没有在所有田庄使用改良耧车。
京城人向来看不起新遂。
新遂是宁州的治所,宁州是璟国边境,北御草原戎狄,要冲之地,重要性不言而喻。镇西将军楚戈,青年从军壮年拜将,十数年来镇守国门立下了赫赫功绩。
然而璟朝风气便是重文轻武,京城人鄙薄新遂是边城,荒僻穷苦,鄙薄军户低贱,视新遂人如蛮族,言谈提及常有轻蔑之词。
不过,新遂穷苦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不知什么时候,新遂忽然富裕起来。战场上的楚家军披挂光明甲,手持百炼刀,军粮源源不竭;甜蜜的白糖,香糯的白米,细腻洁白的精盐畅销南北东西;柔软洁白的棉布,薄如蝉翼的纸张,精巧的瓷器……在京城风靡一时,供不应求。
任京城人如何轻鄙,新遂的繁荣瞒不了人。
从前的新遂府穷到收不上税,楚家军为了粮饷受尽朝廷冷言白眼,新遂流民年年到周围州郡讨食,年年卧骨千里。
如今楚家军已不理会朝廷发不发给粮饷,自给自足,甚至还扩了一次兵;新遂早已没了流民,反而是流民争相往新遂跑,新遂来者不拒,吞下大批大批流民,却没发生动乱,连个饱嗝都没打。
从前的新遂只是宁州一地,如今新遂府的势力正向宁州外蔓延。
从京城出来,一路见惯了荒芜、流民与累累尸骨,直至亲身站在这大片麦田边,再无法自欺欺人。
新遂是真的富起来了。
谢玉言思及京城及天下其他地方的情势,此消彼长,不由一声长叹。
林茂之摇头苦笑道:“罢,不想这些了,新遂的传言不虚,对你来说是好事。”
确是好事。
他们此行,是为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