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今年三十多岁，本是江南人士，幼年跟着家中长辈来到八闽打拼。同族在八闽的人不少，他们卷不过江南一带的那些茶商，便将茶叶生意的重心放在八闽，江南虎跑有好茶，八闽武夷同样也有好茶。
江家人最爱茶。
只是多年过去，江家暂时还没在八闽彻底站稳脚跟，做的都是一些走商海运之类的事情，漕运也有，只是需要关系疏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
江归曾有一艘大船，每年来往北地与八闽，南买北卖，赚取差价。一年跑三四趟，倒是有些收益。他本是个开朗的人，生在江南长在八闽，有江南一带商人的钻营图变，也有八闽靠海吃海养成的艰苦耐劳，常年南北走商运货，还沾染了一些江湖气。
他皮肤晒得黝黑，嗓门大，好客热情，重视亲情。
江归这一支与宋唐外祖那边走得近，都姓江，关系也亲密，每次年节，江归总是满满一船的东西，送过来送回来，一面连着江南一面连着八闽，因此他的人缘很好。
江家人的脾性大都差不多，就连姜琼玉来八闽游学，都被江家人热情地拉着喝了不知道多少顿酒。
他们重亲缘，只要与自家有些关联，那就是自己人。
总之，这群在八闽讨生活的江家旁支，相互扶持着，本来可以有很好的未来。生意赚了赔了，相互帮衬着日子也不会太难，反正到不了沿路行乞的地步。只要饿
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们就像是野地里的小草，根连着根，任百风吹折，总会新生。
几个月前江归妻子林氏诞下一对龙凤胎，后突发疾病，险些丧命。他卖掉货船，想要专心经营自家的小生意，留在家中照顾妻儿。
送走要去石井书院的姜琼玉一行人，他曾依依不舍地表示，希望姜二壮记得回来找他喝酒。
江家的一群少年们，也曾拉着姜琼玉的袖子，要他作诗，要他留下墨宝，鸡贼地表示待姜兄高中，挂在屋子里，也能给来往的那些地头蛇一些震慑。
他们活得认真且小心，真诚又肆意。就连拉拢，都是明着来的。
如今姜家人暂居的小院，就曾是他们族人招待宾客的别院，若非与这些人有不错的交情，姜二壮也不会选这个地方，更不会这样安心住下。
同样，也不会在去牢中救人时，顺手将江归带回来。这份因果，从姜家人第一次踏上江归的船开始，就定下了。
几个月前，这座城靠海吃海，商贸称得上发达，人们忙碌且高兴，大家都知道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无论是想要晚饭多加一块肉，还是积攒几年买一处宅子，这都是盼头。
这座城生机勃勃。
几个月后的如今，海滩上的尸体刚刚收拾好，站在沙滩上，甚至还能嗅到血腥味。
新组建起来的临时衙门里，亡者名单一叠又一叠，无主的屋舍也在被清理。那些灭门之家的
田地房产，还在等待新兴的富人去买卖。人已经死了，余下的还要活，甚至还可以发些不干不净的横财。
姜二壮这些日子在外面，在衙门的雇佣下搬运粮食、修缮房屋、挖坑埋人、盘点屋舍田地。或许左相以为他当真是为了那一天一百文的工钱，可他自己清楚，他是想要看一看这座自己曾经居住过一些时日的小城，如今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面貌。
当一切直白地展露在眼前，几个月前和几个月后的现在，几乎是人间与地狱的差别。姜二壮甚至会去想，若是当日妻子和老彭要刺杀太子姬宁的时候，他没有阻拦，事情会不会到不了这一步？
面对江归，姜二壮不知应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地知道，左相下令杀死的那些困在各处的俘虏之中，有江归的族人。
姜二壮心虚，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曾经开朗的汉子。
哪怕下令的不是他的，他还是觉得心虚惭愧。
是他害怕连累自家，才会阻止妻子和老彭动手刺杀太子。是他失散多年的兄长，命人举起屠刀，朝向无辜之人。
前者姜二壮不觉得自己做错，他只是有些后悔，当时应该用另一种方式弄死姬宁。至于后者，他再一次觉得，或许失散多年的大哥死在不知名的地方，会更好一些。
姜二壮心情复杂望着江归，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话。
“你这些天去什么地方了？”他甚至以为江归在外面被敌人
或者援军杀了，每次收殓尸体的时候，都会认真看一看容貌。甚至走在街上，路过棺材铺都要多看一眼，为之后买棺材做准备。
江归摇头，没有说这些日子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有与人叙旧的念头，他取出一只木盒，双手捧着送到姜二壮面前。
“我的族人死伤惨重，只余下几个孤儿寡母。有劳姜二哥想法子将他们送去江南，江南江氏会照料他们。盒子里是我江氏旁支在八闽所有房产田地的契书，江归代族人赠与二哥。如今衙门那边红白契没人接手，之后只能有劳二哥想办法了。盒子里的银票是江氏一族自家票号出的，寻常地方换不了，二哥可交由宋唐去兑。”
什么？
姜二壮睁大眼，一时间竟不知江归将八闽江氏的全副身家交托，究竟是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