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珂的前二十年，全然是肆意模样，他是左相嫡子，母亲郑氏出身名门，一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
他有足够的底气去追寻不切实际的目标，有足够的时间去做那些快意恩仇的梦。
他的前半生，如同飞扬而上，鼓胀着热气的孔明灯，通透明澈，所有人都觉得他有光明前路，连他自己也是如此想。
他站在高高的起点上，俯瞰下方，这天下有太多事情和人是他可以俯瞰的，以至于他真的飘了，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以为自己就能做到想做的任何事情。
他喜欢那些话本子里的侠客故事，爱极了那样的快意恩仇。
也想做那样的人。
今日，在牢房外看到那些躺在空地上的尸首，看到带队的那个曾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小兵，面对他时仍旧点头哈腰，谦卑到极致。
只是这一次，那个平日穿着短褐，姿态恭敬，面容普通的小兵，披着盔甲半身浴血，手里的长刀已然卷刃。对方姿态恭敬，手握刀，衣沾血，站在血水泥泞的空地上，如往常一样像他问好，对他诉说相爷的交代。
刹那间，姜珂只觉得天崩地裂。
他的信仰崩塌了。
高高飞上天的孔明灯，原以为能飞上月宫，不求蟾宫折桂，只求那未曾见过的风景。可孔明灯飞不上月宫，只会在半空燃烧干净烛火，或一同燃烧，或随风落地。
明灯燃尽，玉瓷粉碎。
燃尽的不只是明灯，还有他昔日从未
宣之于口的自矜高贵。粉碎的不只是名贵瓷器，还有他那颗对父亲抱有期待崇敬的心。
“我是不是去晚了？”姜珂问自己，是自己不够有勇气，不够侠义心肠，不够果断决绝，才会晚了一步，才会看到满地的尸首。
“我似乎做错了。”错在去得晚了。
若是昨日去，若是前日去，若是七日前去，是不是就能不一样了？若他几个月前没有被姜琼玉救走，他是不是也会躺在血泊里，目光空洞，喉管淌血。
“恩人，原来人有那么多血，比宰牛杀羊的血还要多。多得我眼睛疼，多得我要被淹死了。若是早几日去，是不是他们就能活？”
弱冠少年望向沉默着吃饭的姜琼玉，后者吃了一口放多了盐的炒鸡蛋，喝了两大口米粥，而后仍旧往嘴里塞鸡蛋，只当没听到对方那如同念经一般的言语。
去早了，给那些敌人送菜吗？
姜琼玉不想说话，他胸中有一股郁气，上不去下不来。
“好啊，好啊，真是好啊！”朱启行仍在说着，像是咏叹一般，如在吟诵诗经里某一篇悼念亡魂的歌谣，又像是楚辞里某个招魂的片段。
“我错了啊。”还有姜珂的附和。
这一唱一和，倒是有别样的韵味，姜琼玉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认真吃饭。
炒鸡蛋齁咸，价可比白银的盐，似乎被妹妹丢了半罐子在锅里。米粥也过分黏稠，一口一口下去，竟有几分
颗粒分明的感觉。
姜琼玉沉默吃着，只当没听到身旁两个形若疯癫之人的言语。
说这些是没有意义的。
吃过饭，他站在院子里拉伸了一下手脚，今日没能出手，全仗着姜珂这张脸，左相的拥趸见了姜珂，皆是格外友好。
姜琼玉心情不太好。
今日城中流淌的血，似乎比以往七日还要多一些。
他抽出九节鞭，练了几下鞭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用不惯这样的兵器，只能收起来，从柴房抽了一根长长的柴火棍在手。
棍，乃百兵之祖。
他小时候学的就是这个，那时祖父尚在，曾教过他一招半式。只是年纪太小，始终学不会什么。姜琼玉至今还记得祖父那时的目光，那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似乎要洞穿他这个垂髫小儿，看到旁的什么人，什么事。
“玉儿啊，学不会也无妨。以后都不用学的。你看有些人家，守着一亩三分地，也能活命。人生在世一甲子，顶多再赊个十几二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以后啊，咱们家用不着在这些棍棒上费功夫。”
那时他听不懂，只看着祖父一边说一边咳血，却还是一副轻松惬意模样。
后来祖父死了，父亲和三叔却要他勤学苦练，一根棍子罢了，却有那么多的门道，有进退，有曲直，有照头就打，有退后直上……好似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藏在里面。
如今想想，祖父那时候的心情，是不是与朱先生相仿，故
意开怀大笑，故意轻松惬意，将真实心思藏在深处，不露半分。
姜琼玉握着并不算直的柴火棍，好似又回到了祖父循循善诱教他练棍，又与他说学这些无用的那些短暂时光。
几岁的孩子哪里懂大人那些弯弯绕的心思，当时只觉得祖父是个怪老头。
棍子在空中划过弧度，带起凛冽风声，终于，不堪重击的柴火棍在一个落地上挑时分崩离析。
姜琼玉低头看手心里的树皮碎屑，拍了拍手。
“小砸儿，练得还行。”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他猛然探头，手已经摸向腰间匕首。
却见月圆之下，屋顶蹲着一个裹着厚重披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