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老爷”这个名字掷声落地的霎那,濮阳公主身上所有光华于刹那间尽数褪尽,黯然失色。仿佛忽然之间地位颠了个个儿,此刻的曹宝珍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而姚黄亦不再是身份低微的婢女。
因疲倦而半阖的眼倏地睁开,刚刚松弛的身子再度绷紧,甚至较之前更有过之,曹宝珍面上神情仍是毫无破绽的,仿佛练习过无数次一般,神色从容不迫到堪称完美无瑕,口中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原不是讲下月初见面?”
“是,”姚黄半抬起脸,微微一笑,“张大老爷提前了。”
扇面儿似的眼睫蝴蝶振翅般轻颤,曹宝珍搭于膝上的手正微微发抖,她倏地开口:“本宫要听戏,三庆班的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意料之中,是沈春霖的:“公主要听哪出戏?”
一道则吃惊而困惑,是姚黄的:“公主不先去见张大老爷?这会儿听戏做什么?”
语气近乎卑微、低声下气的,曹宝珍向姚黄请求:“我想先听一场戏。”
姚黄正欲开口,沈春霖抢先一步将话接下:“《桃花扇》?还是《嫦娥奔月》?”所提及的曲目皆是曹宝珍过去曾点过的。
“不,”曹宝珍嚅嗫道,“《狸猫换太子》,我要听《狸猫换太子》。”
这确然是过去每回听戏必点的曲目,然——
“公主,”沈春霖压低了声儿提醒,“太子殿下对此事心怀芥蒂,何况您已答应太子殿下再不点这出戏。”
“不。”曹宝珍再度否决,略显空洞的目光穿过马车尚未落下的帷幔望向满天星斗,声音已镇定下来,不容置喙地重复,“本宫要听《狸猫换太子》。”
倘若德平公主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以为曹宝珍换了个人,若非如此,兄弟姊妹中行事最为小心谨慎的濮阳公主,怎会出尔反尔、执拗地去做太子所不喜之事呢?
亥时的荣恩公府夜深人静,唯独静风居内灯火通明、吵吵嚷嚷,好在离荣恩公夫人和梁凤麟的院子皆有段距离,不至于扰人清静。豆绿来去匆匆,紧赶慢赶总算在曹宝珍回府前将事情办妥当了,三庆班夜半正歇息时被扣响了门,眼下正着急忙慌地搭戏台、画戏妆。
抽出手绢揩了揩汗,豆绿的脸蛋因焦急和疾行而显得红扑扑的,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平复如雷心跳:“沈大人,公主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过去偶尔亦有这等状况,每隔数月,濮阳公主会在入夜前忽然命人请三庆班来府中唱戏,却从未如此次这般突然过,着实反常。
沈春霖右手虚握三尺朴刀刀柄,一身玄黑蟠鱼箭衣几近融于夜色,他并未看豆绿,沉默地望着忙忙碌碌的梨园弟子。豆绿敏锐地察觉到与离府归来的濮阳公主同样,他的情绪亦不佳。
沈春霖语气淡淡:“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豆绿便明白,这是她所不能插手的、濮阳公主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戏正式开场前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梁慧心与宋清如一前一后到静风居,前者揉了揉眼睛,面颊犹带睡痕,显然是自睡梦中惊醒的,嘟囔着抱怨:“怎的又是《狸猫换太子》?娘亲,听戏便听戏,好歹换点新鲜的,这戏的戏词阿愚皆要背下来了。”
曹宝珍避而不答,只抬手替长女理了理稍显凌乱的乌发,语带歉意:“将你吵醒了?”
一旁的宋清如这几日迅速削瘦下来,人却比上午百日宴时精神许多,一扫颓丧萎靡,换了身翠绿的百褶裙,通身气质一变,倒与程兰茵不甚相像了。她笑意盈盈开口:“早闻公主爱听戏,最中意的一折戏是《狸猫换太子》,妾身无幸未曾得见,恰逢今夜辗转难眠,便来长长见识,不知可有叨扰到公主?”
曹宝珍是欣赏宋清如此类女子的,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不似菟丝花般攀缠男人的程兰茵,即便行至山穷水尽,未到末路绝不会放弃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希冀。显而易见,宋清如已从被当做棋子的悒悒不振中挣脱,将来不论是设法与程兰茵争宠,还是歇了心思安稳度日,单凭这份百折不挠的心性,她往后的日子不会比在燕春坊时更难过。
“怎会,”曹宝珍报以一笑,“宋姨娘能这份心,本宫再欢喜不过。”
铜锣敲响,唢呐吹起,曹宝珍点的是第十场戏《回宫》,唱的是换太子的刘妃伏诛后、真太子回京的一幕。老生戴着三绺花白胡须从台后走出来,张口尖声唱:“龙车凤辇进皇城,受难人来在御街中。赵州桥前遇包拯,二十年沉冤方得明。看不见汴梁城中花花景,看不见我朝上上下下文武众功卿。……”
梁慧心原还有些迷迷瞪瞪,让熟悉的戏腔一惊,这下全然清醒了,窝在曹宝珍怀中打哈欠:“平日里倒瞧不出娘亲如此念旧,一出《狸猫换太子》听了十几年还不腻,连戏班子亦十年如一日地用同一家,三庆班年年赚来的银子恐怕大半皆出自娘亲吧?”
曹宝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长女的发顶,不答反问:“阿愚可有原本习以为常、不足为奇,意外失去后却耿耿于怀至今的物件?”
梁慧心一愣,垂眼想了想:“去岁那只从墙角破洞里头钻进来的猫儿,不是喂了一阵后忽然不见了吗?日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