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弟子们。
谢景行并未听从三相的规劝,回到学子监闭门不出,而是拐过许多小径,再度来到微茫山的后山禁地。
禁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封印,当年他选址建造宗门,也是因为此地洞天福地多,灵气充沛,景致优美,住起来舒服罢了。
而当初与他共建宗门的,其实还有一个人。
待他叛离后,圣人在仙门的典籍之中,将他的名号与功绩全数抹去,亦然把他的后山洞府用结界彻底封存。
从此,世人只知魔君殷无极,却少有人知圣人弟子“无涯君”,就连儒宗,也渐渐被传为圣人独自建造。
几日前,谢景行也来过一次,那时冰火洞内,还只有一年前居住过的痕迹,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而这次他环顾四周,却发觉了明显的不同。
“有人来过。”谢景行在洞府之外驻足,看见衰草倒伏的样子,笃定道,“这几日,都有人住在这里。”
他如果再随意踏入洞府,定会被此间主人察觉。而现在,谢景行暂时还不打算与那个人再见。
草丛中,那些残碑之上,又多了几处新的剑痕,恣狂而肆意。
洞府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正是平局。
相对一坛酒,两枚白玉杯。一个杯盏早已空了,另外一盏中酒液骀荡,花瓣沉底,却是无人共饮。
谢景行伸手触碰,却惊觉酒还温着,于是他垂下眼睫,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长叹道:“真是傻孩子,这是在等谁啊……”
洞府前的清池澹澹生烟,在荒芜残败之中,池边却有一抹鲜亮之色。凤凰花树压低枝头,绯红花瓣落入水中,漾起涟漪。
谢景行撩起衣摆,用玉笛分开及腰的野草,走到池边,只见满池的花瓣浮动,花树好似被剑风席卷过,有种盛开到极致又凋零的美。
池水照出他隔世的容颜。
儒门君子一身病骨支离,容色苍白,唯有眼眸似寒星,依稀可窥见几分昔年圣人的嶙峋傲骨。
天劫磋磨,未改他的本性的桀骜不驯。
“故人见面应不识啊。”谢景行看着自己颇有几分陌生的面容,低沉笑道,“改换名姓、易变容貌 ,修为尽散……这样抛却曾经的一切,便能轻易成为另一个人么?”
清风拂过池水,波光让谢景行的倒影破碎,让他的前世今生骤然割裂为两半。
想来是的,世人所知的圣人,也不过是神坛上的一个象征,一个璀璨的符号,一个时代的开创者。
他是仙门三圣之首,是儒道领袖,是仙门第一,是天下人敬仰的存在。
可没有圣人这个名头,谁又明白真正的谢云霁,究竟是什么样子?
执念于师尊,天下遍寻他的儒门三相,又是真正了解他吗?
谢景行轻轻拂袖,哪怕尘世已倥偬,他却像是多年前遍历红尘,醉卧禅山,人间悠游的天问先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乃吾道。”前圣人看向自己断裂的掌纹,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却是半点也未曾彷徨,反倒笑了,“实现这天下大同,又是何其艰难,毕竟,我要对抗的……是天道啊。”
圣人已是人极,却也终究是人,从不是无所不能。所以,当年的他要成为真正的仙神,才能为这死气沉沉的一界辟出一条路。
“蚍蜉撼树吗?”他笑道,“人便是这样的存在。”
他当年孤身赴天劫时,耳畔回荡的,仍是上古千百代的圣贤君子,面对天命时的高歌。
纵然荆棘载途,他也坚信,前路茫茫的黑暗中,始终有着不熄的火。
凤凰花依旧灼灼如火,映在谢景行的眼眸中,好似一抹最温柔的颜色。
水波中,儒门君子敛起表象的温柔雅致,在池边负手而立,好似当初立于九天云海,一身傲骨的白衣圣贤。
“这天下,又有谁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