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这个女人上过战场,杀了不少的人。人说到底都是欺软怕硬的,被废的嘉禾面相柔和,乍眼看起来是个文秀清丽的女子,于是新帝便敢于几次三番的待人去往万寿宫寻衅,甚至还敢威胁说要杀了她。
然而在素有凶煞之名的荣靖面前,他不可遏制的感到了恐惧。
荣靖这年已有三十二岁,因为曾经在漠北所经受的风沙砥砺,她比起京城中那些娇惯的贵夫人要更为显老,皱纹如同锐利而又苍冷刀锋一般刻在她的眼角。
她见到新帝之后倒是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之礼,这点与她的妹妹不同,可跪拜完之后,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高傲,却是与嘉禾几乎一模一样。
“我生于战乱,年幼的时候曾亲眼看着前朝覆灭,我跟随着我的老师一同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眼前朝的皇帝。”这是她对新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新帝讷讷点头,竭力的回想记忆中周嘉禾的模样,想要做出皇帝沉稳威严的姿态来。
“那时候前朝的皇帝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子上,他明白自己已是必死的结局,于是整理好了衣冠,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末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兵卒没有看清楚他是谁,直接一箭射了过去,他被钉死在了御座之上。”
新帝吓得往后缩了缩,荣靖的眼神让他几乎以为她也要杀了他。
但荣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继续说:“后来,这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守成治国,他都是一流的。我想这世上必然是存在某方面的天才,而他生来就是上苍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他唯有两点不好,一是寿数太短,二是娶了一个太配得上他的妻子。”
新帝茫然的看着荣靖,他不通国史,嘉禾说他该去看太.祖的起居注,他也还没来得及叫学士们为他讲读。所以他也就不懂荣靖这一番话都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那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妹妹。”她停顿了很久,“她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同为女子,却是同命殊途。她不该做皇帝的……这十二年来对于我们姊妹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坐上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又是怎样的感受。”
新帝听说过,荣靖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朝臣们都告诉他,最该防备的就是荣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又会坐在这里呢?”荣靖打量着金殿上下,忽然看向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新帝搓了搓手,想要用强硬的态度告诉荣靖,他是太.祖皇帝的侄孙,这周家的天下,理所应当就该是他的。
可是他很怕,荣靖的眼中藏着冰冷的杀意,他就像是被毒蛇野兽盯上了一般不敢开口。
荣靖冷冷一哂,替他回答了他不敢说出口的答案,“你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考证出了你是我父亲的同族。如果没有我的父亲,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贫贱的村夫而已,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不恭敬,对我父亲的女儿不恭敬?”
新帝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他前些时日对嘉禾的无礼之举想来荣靖都已经听说,她此刻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显然是因为嘉禾的事情而怒。他心中懊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嘉禾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曾告诉他,荣靖也是他的姑母。
于是他陡然间有了勇气,抬头对荣靖说道:“在我们乡下,一户人家若是生不出儿子,那一定会从旁支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家业。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过继来的孩子对待那驾的女儿就需对待自己的亲生姊妹一样,处处要护着她们,还得为她们安排一个好婆家。我……不,朕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一定会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也一定会好好对待两位姑母。从今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我从小没有母亲,侍奉两位姑母一定会向侍奉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孝顺。朕要是做错了什么,两位姑母也可以教训朕。只是——”他深吸口气,“这周家的江山,得咱们自家人同心才能守得住。”
荣靖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一直含着讥诮的神色,待到新帝说完之后,她更是笑出了声。下意识的将手按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佩剑,但无妨,她本身就是如刀剑一般锐不可当的女人。
“同心?何谓同心。陛下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遗产,将你一位姑母赶去了牢笼,还贪婪到要夺走你另一位姑母的家财?”
“不、不是。”新帝连忙摇头,“朕、朕只是希望姑母与朕同心。如今到处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姑母一个女人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府中安享太平。朕会荣养姑母,不叫姑母受半点委屈。还有……”他猛地想起自己早就该抛出的筹码,“朕还可以将驸马从岭南接回来,让姑母夫妻团聚。”
荣靖脸上的笑陡然间消失,“你用杜榛来威胁我?”
新帝再度往后缩了缩,汗湿的脊背紧贴着冰冷的椅子。到了此时此刻他这才意识到相比起荣靖来说,嘉禾的确算得上是性情温和,与她相处简直算是如沐春风。
若不是帝座身边还围着一大群的侍从,新帝几乎就要丧失继续坐在这里和她说话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