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洗干净,擦了,又弯身到渠边把手巾投了投,拧干净水。
皇帝笑望着他那衣袍领间,湖绸中衣雪白无暇,不染纤尘,方才入水田那袍角和裤管没沾上一星半点泥污,问他:“为何洗了。”
宗晔答:“洗了干净,儿子讨厌乌糟的东西。”
皇帝想到少年时的自己,险些失笑。
月上柳梢,星河浩渺,定柔做了安神茶和几样清淡的小点心,端着托盘扣响书房的门,父子俩关在里面不知说什么,已商议了一个时辰。
里头应了一声,推开门扇,父子俩一座一站,灯光下小宗晔身如苍松劲柏,皇帝对定柔道:“正要与你说,晔儿想出去游历,已说服了我。”
这孩子好像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只不过他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锤炼自己的方式,他明白父亲的殷殷期望。
定柔“啊”了一声:“游历?去哪儿?”
放下呈盘,捧着茶先给了皇帝,上前扯着儿子的衣袍问:“晔儿,你要去哪儿啊?娘数着日子,好不容易盼着你到了年纪,可以回宫团聚了。”
宗晔对母亲道:“娘,大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吞吐宇宙之精神,怎能做那栏花笼鹤,闭门塞听,只看得懂那皇舆图,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看一看这山河、这江山本来的面貌,到最贫瘠的地方去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生存的。我也要为未出世的幼弟树一个标榜。”
定柔又喜又忧,喜得是他小小年纪如此胆略和胸怀,又如此有主见,忧的是这一别不知多久,路上风打雨淋,何等艰苦,他要何时才能归,病了怎办?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置身暗礁险滩......
宗晔央求:“望母亲成全。”
定柔咽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你的课业怎办呢?岂不耽搁了。”
宗晔道:“儿子都想好了,扮成游方小道的模样,多带些书,白日行路,夜里钻研,反正四书五经已背的滚瓜烂熟了,只待融会贯通,每到一处,便找书院听读。”
定柔转头拭去眼角的热液:“为娘只是妇人,让你爹做主罢。”
宗晔安慰着母亲:“最多两年我就回来了,母亲放心,儿子会照顾自己。”
“何时走?”
“越早越好。”
“去哪里?”
“先去陇上,儿子想看看那壮丽的八百里秦川,然后由西向东,步行至黄海沿岸。”
皇帝摩挲着扳指道:“明日朕让人送一套金丝软甲来,你要时时穿在身上,护卫不宜带的多了,太扎眼,三个大内高手足以,路引和道家度牒都为你做好,凡到一地自有人在暗中接应,沿途为你开路,朕今夜就下令,启用暗卫。”
“谢父皇!”
“还有,这一路上朕要随时知道你的行程,用飞鸽传书,但凡中京有变,你要立刻快马回来,朕会御赐你一块金牌,在各关隘畅通无阻。”
“儿子遵命。”
三日后,十里长亭古道,宗晔穿着母亲一针一线缝纫的石青色道袍,头发束成小髻,扎着羽巾,背上负着书箧,装着满甸甸的书,边上挂着油纸伞和斗笠。
三个便衣也扮成道者的衣着,各背了一个小包袱,为了轻车简从,每季衣裳只带了两身,包裹夹层几个青瓷小药瓶,装着伤寒风热跌打损伤和番邦治蛇毒的秘药。
皇帝特赶来送行,定柔一遍一遍打量着儿子,极力忍泪,咬着牙根都麻了,殷殷嘱托,只恨不得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宗晔随身带着舆图,算着时辰,天黑前要到驿馆,不得不走了,双膝拜于地向父母稽首三叩告别,皇帝将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巾交到他手里:“这个是为父给你的东西,你现在还小,手指不够粗,戴不动,待来日朕要亲手为你戴上。”
宗晔隔着丝绢摸着那物什,好似个扳指。
皇帝又将一把匕首相赠,小巧轻便,朴实无华的刀鞘,刃却是极其锋利,如一泓秋水,闪着崭新凌冽,伐石头如破瓜,这是邢家打造出来的东西,给小宗晔防身用。“谢父皇。”
再三拜别的父母,宗晔和三个随行踏上了路程。
皇帝揽着哭成泪人的孩子娘,望着那负着书箧的背影远去在黄土大道上,越来越小,偶尔回头,对父母挥挥手臂,然后转过山弯,匿没......
路上,宗晔打开帕巾,果然是一个扳指,青黑色的和阗墨玉,色重质腻,纹理细润如膏,已养出了油糯的滑腻,镌刻着“皇遒丕显,帝德无垠”八个篆体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