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今年开春,张远岫任御史一职,赴中州办案,青唯也刚好漂泊至中州。她数月流浪,途中想明白徐述白之死有异,想改道去陵川查一查徐途,无奈彼时朝廷拟定重建洗襟台,出入陵川查得极严。
青唯想到离开上京时,张远岫曾交给她一份名录,皆是她可求助之人,上头就有中州衙署一名办事大员。
青唯依着张远岫教她的法子,给办事大员留了信,没成想当晚来见她的不是办事大员,张远岫竟亲自来了。
阔别三月,冬去春来,张远岫也没想到会这样与她再见。
她看上去很不好,奔波辗转路途辛劳,以至于早该养好的伤迟迟不曾痊愈,张远岫于是想,似乎他每回见到她,她总这样狼狈,易碎而坚定,仓惶又匆匆。但她丝毫没提及自己的伤势,只请他帮忙,助她去陵川。
张远岫道:“举手之劳罢了,温姑娘暂候两日,待在下为姑娘备好文牒,派马车亲自送姑娘一程。姑娘可还有别的所需?”
青唯想了许久,只说:“我想在客舍好好睡一夜。”
奔波千里枕戈待旦,她已许久不曾好生歇过,遑论夜里入梦,梦中总是不断地回到江府,惊醒时分发现自己已流落荒郊,不得不睁眼天明。
青唯说这话的语气分明很平淡。
可张远岫竟听明白了其中寂寥,心间不知怎么生出一丝空茫,颔首道:“好,在下为姑娘安排。”
可惜待隔日清早,张远岫寻去客舍,舍间早已人去楼空。
他为她备好的行囊被她寄放在柜上,钱财分文未取,只拿走了那张文牒。
他又寻去房中,除了一张留着“多谢”二字的字条,房中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被褥也整整齐齐,就像她从未来过。
第134章
到了官邸,张远岫问:“恩师的信到了么?”
老太傅的信半月一至,信上除了闲话家常,偶尔也指点诗文,张远岫通常隔日就回,然而眼下已五月下旬了,老太傅这个月的信迟迟未到。
白泉道:“不曾,小的今日还去邮驿问过。”
官邸很安静,张远岫在暮色里顿住步子,转首去了书斋。
书斋古拙风雅,张远岫在案前坐下,抚平一张白笺,白泉顺势就从一只檀香匣里取出一块墨锭。墨锭是簇新的,张远岫看了一眼,认出这是辰阳绛墨,十分珍贵,白泉道,“府尹大人早上派人送来的,小的是仆,不好推却。”
大周重士重文,而今洗襟台重建,朝廷文士地位再度崛起,俨然有当年昭化朝之风。兼之何氏一倒,朝堂格局重整,影响的除了世族,还有老一辈的大员,人才新旧更迭,张远岫便在这场大浪淘沙中如明珠一般浮现,到了地方上,自然有人对他示好。
张远岫没说什么,这样的谄媚他近一年遇到得多了,实在没工夫在模棱两可的小事上矫情。左右他们住的是官邸,待改日离开,墨锭留下就是。
白泉往砚台里添了点水,换了块墨,“中州的俞大人倒是来信了,称是公子要的宅子已经找好了,在中州锦屏县,那里的县令是他的故人,宅子记在县令名下,等闲不会被人发现,地契也寄来了。”
白泉顿了顿,“只是,眼下温姑娘有昭王殿下庇护,未必愿意避居中州,公子可要托俞大人将宅子转手卖了?”
张远岫没应这话,墨磨好了,他提起笔在右首写下一行,“恩师夏安。”
“近日不见恩师来信,不知安否。洗襟台重建逾两月,诸事渐定,上溪暴乱之案业已审结,不日将递奏报于御前,忘尘近日留驻东安,又见故人,欣然自胜……”
俞大人就是青唯流落中州时,找到那位办事大员。后来青唯不辞而别,张远岫便托此人在锦屏县秘密置办一间宅邸。
宅邸的确是为青唯置的,倒不是张远岫有多么殷勤,当年洗襟台出事,老太傅不止一次跟他提过温氏冤屈。年迈的师长喟然叹息,说温阡一代筑造巨匠,却这样葬送了自己,何氏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是温阡的错吗?不是。然而温阡作为总督工,无论洗襟台因何坍塌,他都要承担责任的。
不过温阡并非被朝廷处死,他与许多士子一样,丧生在了洗襟台下,是故老太傅每回提及温氏之冤,张远岫觉得他只是悲天悯人罢了。直到遇见青唯,张远岫才明白了冤屈二字背后的意义。第一回 相见,是在翰林诗会上,明明貌美如花的女子,不得不在左眼画上丑陋的斑纹;后来她为取何氏罪证,不惜犯险去囚牢见崔弘义,以至于败露了自己身份;她身受重伤不敢昏迷在街头,闷不吭声地跟他走进避身之所时,张远岫在心中想,她究竟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罢了,甚至比他还小了两岁,洗襟台坍塌时,她都还没长大。
年少不经世事便要飘零天涯,青唯独自离京那天,张远岫不放心,到底还是调回马车,远远地看了一眼。
纷飞的大雪天里,她牵着马的身影孤零零的,以至于这半年张远岫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在中州再见,便起了要给她一处安身之所的念头。
生了情根谈不上,对温小野,多少还是怜惜的。
不过眼下看来,原来是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