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天早上,关州人震惊地看见,平素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少爷与黎秀才并肩从黎家走出。二人形影相随,远看似是一副眷侣模样,只是一人崩溃落魄,一人神色淡然,很难琢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为奇怪的是,沈少爷一直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听不懂的东西。而黎秀才听他啰嗦了一路,也没觉得烦,只在最后静静开口:“五百二十一处错误,扣你五百文钱。”
“还扣钱?”
沈清容艰难地抬高声音,“一共才......”
“上了考场,一个字错都是全盘皆输,你找谁争辩去?”
她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将六两钱给他。沈清容看着六两钱一怔,眼底猛地泛起喜色。
——她这是,忘了扣钱了?
心思缜密的黎秀才,居然忘了给他扣钱?!
沈清容觉得她不像是会疏漏的人,试探着问:“真给我六两?你不需要再好好算算?”
黎云书扫了他一眼,听他自我感动着问:“你是不是心疼我,不给我扣钱了?”
“不是。”
她静静开口,“《大学》与《道德经》加起来,你原本可以拿七两银子。”
“是你自己非要六两的。”
“……”
沈清容气得差点晕过去。
沈清容背了一晚上书,他觉得自己快没了。
他疲惫地想要离开,黎云书道:“先去休息,下午随我去书院。”
“我才不去……”
“在书院学两个时辰,给你二两银子。”
沈清容立马妥协了。
“我还能学。”他诚恳地开口,“你让我去书院,我没问题的!”
还是被黎云书赶了回去。
他听了她的话休息。只是总惦念着银钱的事儿,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他压在老鸨手里的玉佩,也无端想起了十一年前。
他由数百天锋军护送回关州,恰途径燕阳。
天锋军势力单薄,奉沈成业之命,压根不敢停留。他看燕阳城外的河水都染成红色,看偌大的城池被烈火吞噬,咬牙拔剑抵在脖颈上。
“我是大邺皇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们若是不肯救人,就休想把我带回去!”
他记得自己是下了狠手,脖颈的刺痛迄今还有印象。
血珠顺着剑刃滚落,他的动作终是唬住了众人。身边的天锋军尽数出动,可还是晚了。
燕阳三千五百七十七人,救下来的连三百都不到。
数不清的情绪在心尖缠绕。那些梦境在脑海里辗转,最后汇成了一个身影。
他梦见黎云书逆着火光走来,手里拿着剑,身上沾了血。她的眉目依旧清冷,像是被雪拂过,桃花眼中不带半分情绪,只倒映着燕阳城扑不灭的烈火。
梦中她徐徐朝自己走来,他撑开伞,欲替她遮去周遭纷飞的血雨,她却提剑架在他脖颈旁。
丝丝寒气贴着皮肤传来,他遥望烈火中的燕阳城,“你是怪我来迟了吗?”
她的双眼紧盯着他,冷笑出声。
“《论语》二十篇、《诗经》并三百零五篇和《春秋繁露》今日背完。背不完——”剑刃倏然逼近,“休怪我取你狗命!”
沈清容从梦中猛然惊醒。
那句“取你狗命”还在他脑海中回荡。他忽然忆起自己下午还要去书院,对黎云书的好感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鬼才可怜她。”
他愤愤地穿着衣服,“把少爷我折磨得这么狠,当年白救她了!”
沈清容嘟囔着随扶松去吃饭。
不敢再去往日去的茶馆,他在街上转了许久,扶松对他道:“少爷去黎姑娘家的煎饼摊子上看看吧。”
沈清容警觉,“她又想用什么来整我?”
“黎姑娘说,她理解您挣钱的不易。”扶松不急不缓,“所以她们家的煎饼,对旁人收四文钱,对少爷您只收一文钱。”
沈清容冷笑,“区区三文钱,少爷我是在乎三文钱的人吗?”
可翻了翻锦囊,又想到还在老鸨手中的玉佩,他沉默了。
“她说的一文钱,是真的吗?”
草草吃过午饭后,他去了书院。
千年难得一见的沈清容来了临渊书院,所有弟子都炸了。
沈清容不理会旁人流言蜚语,沉着脸,在最后一排寻了处地方落座。
他身量颀长,单是往竹椅上一靠,都靠出了闲散的风流,忍不住让人回头观望。
临渊书院每学期都会有弟子变动,故而他所在的班中,有不少是未曾同他打过交道的新弟子。他原地坐了片刻,就见有素不相识的女弟子鼓起勇气上前,紧张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您......您旁边的位置有人吗?”
沈清容看她颊上飞起绯红,熟稔地将眼角弯出弧度,“你想过来?当然没......”
“哗”地一声——那椅子被人拉开。沈清容皱眉嘶了一声,刚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就听少女讶然开口:“黎师姐?”
“专心读书。”黎云书凉道。
少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