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打出生起就被三个女人创造。
奶奶,妈妈和姨娘。
奶奶种了一辈子地,围绕几亩梯田和后山的三棵枝繁叶茂的花椒树,养活了妈妈和姨娘。
妈妈去镇上做过长工,有了我后便在家开启裁缝模式,缝缝补补把我诞了下来。
姨娘读过很多书,在镇上,在市里,都读过书,经常在下雨天,奶奶和妈妈在担心涝水是不是把地冲垮了的时候,姨娘在窗边说一嘴文绉绉的诗词。神情说不上是悲切还是平静。从我能记事起,第一首背的不是唐诗,而是雨霖铃。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
“……”
但姨娘也不常这样,大太阳的日子,她会充分发挥自己的热情,把整个油菜花田都沾染上她的快乐,从此春田里油菜花多了一份艳丽。
这三位女人,年轻时各凭借自己的辉煌事迹响彻整个村庄,连隔壁村口的狗听了都要连着吠两声表示惊讶。
而其中最能奠定我家在村里的地位的人,反而不是我姨娘,是我妈。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一个男性生物,自然要被村里人四处传闲话的,上下嘴皮一碰,一些陈年往事在碎片中成型。
年轻时候,我的母亲是十里八乡的俊俏人儿,我奶奶说上门说亲的男的差点踏平了家门槛。可选来选去,我妈一个也没看上,急的我奶奶整天唉声叹气,满眼看我妈就是一个不孝子的状态。
我妈呢,据她后来自己说,当时也不是没看上,倒是有一个人,眉清目秀的,说话温和儒雅,跟我姨娘的气质很像。
“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
人家能来上门说亲,肯定是对咱家有意思。可我妈这个时候羞怯了,觉得自己没上过几天学,配不上人家,生生把这门亲事砸在自己手里。
我妈虽然嘴上说着不后悔,但每次说起这事来,眼里还是存了些许遗憾。
后来那人结婚了,和村东头的一个小姑娘,两人门当户对,结婚不久就添了一个小孩。这可给我奶奶急坏了,好像我妈马上就人老珠黄没人要了。
从此之后也来者不拒了,不管我妈喜不喜欢,奶奶一个劲儿往家里接,非逼着我妈见见,还搬出了那句:“见见又不掉块肉。”
我妈那个时候也是个有血性的青年并且正处于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时期,对于奶奶的包办,我妈独自一人离开家开始了长久的反抗。
而反抗的结果就是———我。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落在了这个三口之家,而我奶奶从极度震惊中把我妈接回了家,在周围的闲言碎语中慢慢抚养我长大。我们家也奠定了在村中的地位———村口谈资。
至于我生物学上的父亲,除了我妈,谁也不知道,她也从不提起,我也没问过。
奶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积谷防饥,积谷防饥。
每当奶奶说起这句话时,姨娘必定会和奶奶争辩一番,谈的内容无非是婚姻和儿女。
可姨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起青年男性便换了一副不屑且看穿的神情,对我妈这种单亲妈妈的行为很是赞赏。
我没出现在这三口之家之前,我的母亲是奶奶和姨娘之间的调和剂。我出现后,她们三人的重点不约而同落在我身上,非常默契的,一直撑起这个家十几年。
母亲常常念起我的名字,一念就笑。
“筊,宋筊。”
姨娘这时便会接话道,“筊,笋也。后山的花椒和竹笋都成熟了,这小孩是真有福气。”
长到十岁时,奶奶上后山摘花椒时崴了脚,家里的活儿落在了我妈身上,姨娘这时在镇上教书,是人人尊敬的教师,周末才回家,一回家便教我识字读书,还常常不间断抽查我读书的情况。
我的字不好看,姨娘每次见了便严厉纠正我,罚我练字,让我抄书。
一天雨后,姨娘坐在窗前,见我在写字,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两个字。
念想。
姨娘要求我用正楷抄一遍,我照做。
刚落笔,一滴水滴在油墨未干的字体上,很快晕染开墨来。
我抬头,眼里全是姨娘的盈盈泪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姨娘流泪,从前只是见她悲见她欢,流泪却是第一次。
后来姨娘渐渐回来少了,我母亲说姨娘在市里安了家,终究是对曾经失望的男人妥协了。
从此我的记忆逐渐只有两个女人,奶奶从前泼辣的性格也随着年龄而逐渐和蔼,姨娘一向是温润的气质,母亲则夹杂其中。
但我却在这三位影响我一生的女人中来回反复无常,变成一个谁也不像谁都沾一点的——三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