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秋山萧瑟风月黯,画影婆娑长灯明。
去岁那场大劫令栖凰山上下死伤惨重,新任武林盟主江天养后带领诸位同道夺回了总舵山门,也不过争得一片疮痍满目的废墟,耗时一年方才修缮完好,屋舍布局及构筑都有了不小变化,原本立于浩然峰后山的方家大宅倒是原样保存了下来,却已换上了江氏的门匾。
春雪提灯在前领路,带着杜允之从侧门入了后院,此处是女眷居所,江天养发妻早亡,继室在滨州老家静修不出,故而这里的主子只有独女江烟萝一人,她就像一只结网蜘蛛,顺势将这座大宅笼为洞府,连最不起眼的洒扫婆子都是蛛网上一缕毒丝,一旦沾了手便再难全身而退。
杜允之并非第一次来这里拜见江烟萝,忐忑却是有增无减,尤其今夜的院子莫名寂静,几乎不见仆役的身影,连梧桐叶落地的细微声音都在如死的沉默中放大,无端让人不安。
终于,杜允之跟着春雪穿过了月洞,来到临水凉亭外。
这方池塘很小,水莲花也过了季,徒留满池半枯的莲叶,偶见几条红鲤从阴影下冒出头来,扫尾荡起一圈圈涟漪,旋即隐没入水。
杜允之站在岸边抬首望去,只见绿衣女子侧对着他们倚坐栏边,身上披着一件烟青色兰绣斗篷,满头乌发柔顺地垂落下来,掩去了小半张彩绘狐面,亭中灯火如萤,与夜色一同落在人身上有种如梦似幻的模糊感,反倒映得那张狐面愈发浓墨重彩,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化成人形的妖鬼。
他怔然出神,春雪已上前行礼,恭敬地道:“禀报楼主,人已带到。”
“你在一边候着。”姑射仙往水里丢了几粒鱼食,“杜允之,我以为你早该学会了规矩。”
这声音有些低哑,似乎受了寒,但不难听出熟悉的音色声线,杜允之先是心头一松,而后品出了话中冷意,当即背后一凉,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讷讷道:“属、属下逾越,实是事态紧急……”
他不敢耽搁,忙将刺杀行动失败的始末悉数道出,着重提到了情报泄露和鉴慧现身两件事,等到最后一个字出了口,他才暗暗放下了心,静待姑射仙的决策。
刺杀左轻鸿以尽快了结明月河之争,此为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亲自下达的重任,惊风楼负责打探情报并在暗中辅助,补天宗、弱水宫两派更是联手出动,这般层层部署之下,若左轻鸿没有事先听到风声,绝无可能逃过死劫。
杜允之担着琅嬛馆馆主的名头,在惊风楼内地位不低,此番针对左轻鸿的情报打探由他亲自负责,现在出了纰漏,消息一经传达入京,上头必然向他问责,这才是杜允之迫切想要找出内鬼和求见姑射仙的根本原因。
可惜,姑射仙连一个正眼都吝啬予他。
“对待办事不力的人,听雨阁自有一套惩处规矩。”姑射仙语气淡漠,“你想要逃脱罪责,该尽快去向玉楼主陈情求饶,而非在我这里枉负心机。”
杜允之的脸色霎时白了。
他固然效忠于姑射仙,可在明面上还是直属于玉无瑕的部下,即便两位楼主早有合作密谋,但这一切都隐于暗涌,是以他有功也好有过也罢,拿捏着他的那只手始终属于玉无瑕,而他一心扑在姑射仙身上,竟连这点也忽略了。
满心疑窦俱化作了惶恐不安,杜允之伏身叩拜,颤声道:“属下知错了……”
“站起来。”姑射仙冷声道,“我麾下只要能办事的人,用不着摇尾乞怜的狗。”
杜允之浑身一震,咬牙直起身来。
见他总算有了点样子,姑射仙的语气缓和下来,道:“这件事我不便多做干涉,你尽快知会玉楼主,由她决定如何应对,我会替你求情一二,但没有下次。”
“是!”
杜允之心下一松,旋即迟疑道:“那个内鬼……”
“呆子,还没明白吗?”姑射仙将手里的鱼食尽数丢进了水里,“此番行动失手,最大的纰漏就出在你身上,你越执着调查内鬼越容易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将功抵过,连我也要被你牵连,真当周绛云是好心提醒你?蠢货,他怀疑自己人,却不愿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撺掇你来找我,是想祸水东引呢!”
一尾红鲤浮上水面,张口吞下鱼食。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允之顿时悚然,再回想当日在补天宗发生的种种,额头上已见冷汗,竟不能动弹。
姑射仙喂完了鱼,取出丝帕净手,起身朝岸边走来,直到在杜允之面前站定,彩绘狐面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染上了一抹摄人心魄的诡异之色。
“你疑心着谁,当日又因何触怒了周绛云?”
杜允之定了定神才道:“依属下愚见,那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他跟我们……并非一路人,眼下不过蛰伏待机,恐为后患。”
去岁栖凰山遇袭时,杜允之守在沉香镇,并未亲眼看到方家高楼倾覆的惨状,只道方怀远必死无疑,方咏雩亦不足为惧,既已被周绛云盯上,早晚是被剥皮拆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