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湄走出庭院时,头顶已是月上中天,四周静谧无声,虽有诸多下属候命在侧,可这些人早已麻木如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的一棵野草都比他们有活气。
从黄昏到深夜,杜允之与周绛云议定了诸多事项,而后知趣地带走了自己的人手,先行离开去做准备,将偌大院落留给远道而来的补天宗众人歇脚。
尹湄进了内堂,找到一个最为偏僻的房间,命人打满一浴桶的凉水,随后屏退闲杂人等,直接将整个人泡了进去。
一刹那,寒凉没顶。
凉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尹湄没有运转内息,感受着空气逐渐消耗殆尽,直至肺脏憋得隐隐作痛,她才猛地直起身来,剧烈地颤抖着。
尹湄打小就不会哭。
六岁以前的她不需要哭,而六岁以后的她已知道了哭泣的无能与无用,尹湄是在水云泽长大,玉无瑕教会她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惶恐也好,眼泪也罢,除非是用来欺骗敌人,否则连一丁点都不可外泄。
殷令仪竟然出了西川!
她不仅离开了王府封地,还去了黑石县,如今更与萧正风一同上京去了!
方敬死了,云岭之祸莫名落在了关外奸细头上,忽雷楼之主冯墨生无端被打为内鬼,本该自此点燃的南北战火竟是偃旗息鼓!
变数如飞雪纷至沓来,仿佛独木桥上横生了无数枝节岔路,令人惊疑不定之余又觉毛骨悚然,饶是以尹湄的城府手腕,此时也不禁方寸大乱,竟有种如堕雾里的迷茫之感。
仿佛从上月那场武林大会开始,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最让尹湄难受的是,有关殷令仪的情报,她竟是直到今日才从敌人嘴里得知。
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后来做了平南王的密探,她以为能在暗处保护好这个女子,无须让殷令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必她再点灯熬油地耗损心力,正所谓慧极必伤,尹湄只求她能平安康乐,命数悠长。
事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倘若殷令仪当真一无所知,尹湄绝不会被蒙在鼓里,除非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潜伏自始至终都被对方看在眼中,甚至她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是出于殷令仪的安排。
真正被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个人,其实是尹湄自己。
心情激荡之下,真气不由自主地外泄出来,寒意在水中疯狂蔓延,水面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轻薄浮冰,尹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凝起白霜,面庞上血色全无,唯独一双眼眸暗红发黑,如有凶兽蛰伏眼底,于此刻张开了血盆大口。
武林盟大变在即,可尹湄的心神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她深知自己现在应做什么,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去把殷令仪带回西川。
两相难,两难全。
尤其在这无数变故之后,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令她耿耿于怀。
“小昭……”
当日昭衍动身赶往云岭之前,曾给尹湄送去了一封密信,她知道他此去意图为何,虽是心下隐忧,但到底信任居多。
殷令仪去了云岭,昭衍必然是知道的,可他至今没有给尹湄透露风声,若非另有内情,那便是出自殷令仪本人的授意了。
究竟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共识,还是……
正当尹湄心乱如麻之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谁?”
纷乱思绪霎时回笼,尹湄眼中杀意闪动,旋即又隐没下去。
“尹长老,是我。”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陆无归。
尹湄皱了皱眉,眼下她心绪不安,实在不愿与这敌友难分的老乌龟打机锋,于是问道:“陆长老有何要事?”
隔着一扇门,任谁都能从这冷硬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何况是最会察言观色的陆无归,可他这次仿佛一只吃了秤砣的王八,抬手掀翻了摆到面前的闭门羹,笑道:“的确是一桩紧要之事,不得已前来打扰,还望尹长老大开方便之门。”
尹湄目光转冷,心里又不禁升起狐疑,她知道陆无归曾在周绛云与傅渊渟之间首鼠两端的事情,对方也知道她乃玉无瑕之徒的底细,双方手里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又有玉无瑕在其中斡旋,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会对彼此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心照不宣。
然而,尹湄不曾信任过陆无归,陆无归也不会对她交底,他们仅有的几次合作都是在明哲保身且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到了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是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陆无归来找她做什么?
沉吟片刻,浴桶内的浮冰骤然碎裂,尹湄从水中站起身来,运转内力蒸干水汽,随手扯了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冷声道:“请进。”
陆无归推门而入,只见尹湄披头散发地坐在桌边摆弄茶具,假惺惺地告罪道:“原来尹长老正在沐浴,真是唐突了。”
“陆长老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陆无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