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注)
听到傅渊渟问出那句话,非但武林盟众人愣在当场,连步寒英自己也有片刻怔忪。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欲诛杀天下第一魔头,必得请天下第一剑客出手,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悲。
因为他们本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
那年傅渊渟十八岁,步寒英十六岁,相识于微末,相知于患难,这段交情尚未掺杂那些恩怨利弊,也不牵扯是非立场,以为等闲世事不可摧折人心,到头来风云骤变,落得个面目全非。
时光飞逝若流星,眨眼间三十二年过去,江湖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记得他们这段交情的人已经不多,在场便有半数,而这些人都讳莫如深,是故后生晚辈谈起他们,只一句“正邪不两立”便概括了三十年生平。
飞仙楼的火势愈发大了,船身坍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傅渊渟第一个飞身上岸,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以河岸为界将他团团围住,而他对这些明刀暗箭不屑一顾,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步寒英身上。
终于,步寒英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酒囊抛了过去。
傅渊渟抬手接住了,也不疑心对方下药,打开塞子猛灌了一大口,不想这酒入口极烈,红缨血与它相比都成了女儿红,他猝不及防被呛住了,咳嗽得脸通红,却不舍得把酒吐出来,反而又喝了一口,这回细细品出了味来,眼睛一亮,笑道:“好酒!就是味道有点奇怪,先甜后苦,酒性烈劲又冷冽如冰,这叫什么?”
步寒英道:“参商。”
傅渊渟握住酒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时候,他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脸上重新带起笑模样,盯着步寒英上下看了几眼,问道:“你的藏锋呢?”
“没带。”
“你来杀我,却不带剑?”傅渊渟有些意外,“还是说,你嫌我送的东西脏手,早就弃之不用了?”
步寒英当年在中原行走,随身武器是一把伞中剑,由傅渊渟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伞面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织就,藏在空心伞骨中的细剑是北海玄铁铸成,普天之下仅此一把,无数宵小趋之若鹜,他那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声最初就是踩着这些人打响的。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发过誓言,伞给朋友,剑给敌人。”
傅渊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带它,是因为我在你心里二者皆非了吗?”
“不,正因你二者皆是。”
旁观的人们听到这番对话,脸色都不大好看,其中最难看的还属方怀远。
方怀远已经上了岸,冰寒刺骨的河水杀得他面无血色,穿透肩膀的剑已经被拔了出来,穆清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想要给他包扎止血,却被他缓缓推开,重剑压在掌下,剑锋恰好朝向前方正中,却不知是对准了谁。
步寒英那一剑使他免于火焚,他本该感激,可是方怀远比其他人知情更多,考量也更多,越是感激对方,他越知道对方这些话不该说出来。
十二年前,傅渊渟刺杀镇北大元帅在先,牵涉谋逆、残杀无辜在后,一夕之间从掌握武林半壁江山的补天宗之主沦为天下公敌,那时的步寒英虽然早已与他决裂,却不打算参与到武林各派的讨伐军中,不止是他乃关外人,也是他不想跟傅渊渟拔剑相向。
然而,他还是跟傅渊渟约战晚晴谷,斗了个两败俱伤。
旁人只当步寒英义薄云天,方怀远却知道其中关窍,听雨阁那时候四处搜寻飞星盟成员,对九宫更是记在心头,哪怕没有真凭实据,只需一点捕风捉影,他们就会化身疯狗死咬不放。
步寒英拒不参战,他们便疑心他是九宫之一,而他出身关外寒山,掌握着乌勒、大靖两国交界间最重要的天堑,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兵家必争之地,与许多游散的北方部族同气连枝,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势力牵连甚广,无论哪方都对此地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轻易触动,若能寻到由头抓住步寒英的错处,就可找到机会往寒山钉入楔子,一口口啃掉寒山的骨肉。
因此,步寒英虽没加入白道联军,却以个人名义向傅渊渟约战。
那一次没人观战,只知道步寒英输了,傅渊渟也赢得惨烈,使白道联军大大增加了娲皇峰之战的胜算,而这位力挫敌首的功臣却没喝一口庆功酒,以养伤为名离开中原退回寒山,顾念当初在中原武林学百家武艺的恩情,留下十恩令赠与十大门派掌门人,答应替中原武林做三件事情,此后十令不入山,名剑不出锋。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方怀远却知道听雨阁从未善罢甘休。
萧太后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不逊色武宗的野心,寒山与大靖虽是友邻,族人也多混有靖人血脉,可归根结底还是酣睡卧榻的旁人,他们因天堑而强大,也因此受人忌惮。
在萧太后的属意下,听雨阁对步寒英的疑心始终存在,又不能轻举妄动,便想方设法地把寒山主人与藏锋剑客两个身份割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