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的身体感受, 在场众人无法悉数得知。不过赤身投入彼岸的感觉,除了钟成说, 其余所有人都清楚。
那是足以让人错乱, 一秒都难以忍受的煎熬。
孟怀是幸运的。身为识安老牌员工,她有着迅速平复情绪的手段。兴许是歪打正着,她想象了午后的办公区——于她, 那或许是世上最为安全的地方。
她的想象匆忙狼狈,想象出的东西也一团模糊。整个办公区远远不及他们先前所见那般真实,而是充斥着各种失真、模糊和残缺,就像渲染出错的粗陋模型。
这个不像话的模型中央, 孟怀紧紧抱着钟成枫。她此刻就像是一个在漫天洪水中攀上破木板的人, 当下情境可以维持多久, 她不清楚。要去往何方,她也不知道。
换做旁人, 也许就要被这股无助击垮了。孟怀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她以一种近乎恐怖的直觉,疯狂想象完善这个办公区。众人眼看着地板变得平整, 墙壁变得清晰, 然而角落处还有无数残损, 能看到破损外部蠕动不停的混沌。
这次的混沌有别于之前, 一群猎食的元物游过, 将这个倒霉的小房间裹挟其中。跟随这群彼岸元物,周围空间换了又换,天地颠倒百十来次。
孟怀整个人紧紧卡在卫生间门框处, 这才不至于因为颠簸失去意识。不知过了多久, 这个小小的空间终于再次稳定, 像是被鱼群卷起, 又从水流中慢慢落地的一粒细沙。
就在这时,钟成枫睁开了眼睛。
……
“如果不是两个人可以彼此照应,我估计早就疯了。”孟怀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彼时的办公区渐渐剥落,又露出此刻完美真实的办公区。想象散去,众人发觉自己还在原地,挪都没挪动半步。
钟成枫的鼻子还是红的,她的情绪却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她清清嗓子,接过孟怀的话茬:“光是找到安全行动的办法,我们就用了整整四年。期间,我们也崩溃过。”
钟成枫走到白板旁边,拿起支红笔,同样点了点。
这回,景象还是这个真实的办公区,不过窗外的不是夕阳,而是瓢泼大雨。
屋内的景致真实,因而显得格外骇人。
墙一侧的监视器齐齐黑着,白墙被黑红水笔写满各种各样不知所谓的话。孟怀与钟成枫相对而坐,看着离疯狂只差临门一脚。
她们身上,混了很多“东西”。
孟怀的皮肉上嵌了各式各样的石像护符,它们犹如皮肤上的增生,死物的边缘不着痕迹地融入皮肤。孟怀在原地勉强维持着坐姿,脊梁深深弯下去。
钟成枫身上则嵌入了各种零碎杂物。相框、笔记本、钢笔、奖章,它们钻入她的皮肤下方,钟成枫本人仿佛一个逼真的布娃娃,被撑得鼓鼓囊囊,随时随地都要爆开。她痛苦地蜷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孟怀背后,正站着大学生模样的李念,这个李念瞧着年轻英俊,脸颊相对饱满,还没有岁月留下的瘦削刻薄。他一只手搭在孟怀肩膀上,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
“孟姐。”他不太情愿地称呼。
而钟成枫身后,钟父钟母同样站着。
“枫枫。”他们柔声呼唤。
孟怀抬起眼,一半脸被石像吞没,仅剩的那只眼中却全是血丝:“我想象不出来了,成枫,我头好痛。”
钟成枫惨笑:“我都说我们已经死了,这里是地狱……你还不信。”
钟成说默然——他兴许理解不了其中的微妙情绪,但他知道,在巨大打击之下,人总会情不自禁想象“珍惜的人”。
就像自己“死去”,殷刃假意制作肉俑。
在这么个房间内关个四年,不清楚外界情形,不明白自身境况。就算没有食水问题,恐怕也比流落无人岛更加磨人心智。这两人身上的异化,有点像曾是卡戎的焦莲和符无涯,八成是遭受了某种污染。
当年,识安对彼岸近乎一无所知。这两个人,怕是以肉身在彼岸闯荡。她们碰触不该碰触的,食用不该食用的,不知触犯了几打禁忌。
两个不成人形的人枯坐在房间正中,而他们最珍贵的人站在背后,机械地呼唤,如同叫魂。
那兴许是吊着两人意识的,最后的蛛丝。
“不行……不行。”孟怀艰难地握紧手指,“要是就这么放弃,一切就真的完了……”
钟成枫眨动着几乎被皮下杂物挤没的眼睛,眼中透出一丝悲哀来。
她没有说话,可她的想法写在了眼里——事到如今,她们已经完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没有衰老,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梦魇。两人在外面磕磕碰碰探索,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静静伏着,皮下杂物似乎又多了许多。它们在她身上堆积不止,眼看就要压弯她的脊梁。
孟怀伸出手,她的手里逐渐出现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来,成枫。”她指了指自己嵌满护符与石块的腿脚,“你把它们全割下来。”
“可是你——”
孟怀咬紧牙关,手中的手术刀闪出寒芒:“我不知道这里什么情况,但我知道,这里是个偏精神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