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把他们发生的所有对话在脑袋里飞快过了一遍。他没有参加过凡人的科举或考试, 但在这一刻,鬼王大人充分品尝了考前复习的紧张。
“我准备好了。”殷刃面色肃穆。
钟成说:“嗯。”
他垂下眼,双手交握, 目光顺着指节滑动。出租车车厢微微震颤,司机是个秃顶微胖的男人, 后座两位面貌出众,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瞥向两人。
但他绝对没有殷刃看得认真。
出门前, 钟成说认认真真洗了个澡。他的黑发干净蓬松, 香波的味道清爽简单,嗅起来像凉爽的夏夜。
仔细一看, 这人的眼球没有近视患者常见的凸出。钟成说双眼眼型柔和,睫毛不短,更接近某类食草动物。
等钟成说“难受”完,殷刃想摸摸那双眼睛。
可惜小钟同志发完预告, 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殷刃脑袋里的回忆已经翻来覆去地翻了好几遍,他的紧张症状非但没有缓解, 反而逐步加深。
钟成说这是先一步生了闷气, 还是决定晾着他,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殷刃自问相当擅长处理人际, 钟成说又是个没有花花肠子的人。可是在这一刻, 他完全猜不出钟成说在想什么。
每个倒霉猜测都在殷刃脑中生根发芽,一连结出无数个“糟糕结局”。他的脑子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殷刃恨不得把它变没。
千年前,他从来没有这么罗里吧嗦地考虑过。
身边的小孩子跟不了他太久, 他教他们术法, 他们教他识字。要是有了矛盾……要是有了矛盾, 他一个百来岁的人, 怎么会跟小孩子真怄气呢?
和他书信往来的化吉司官员不是小孩。
然而他们的沟通只有笔墨,最好也不过是灵器传声。对面的态度永远小心翼翼,哪怕遇见个不会说话的硬茬子,出于“平稳合作”的考虑,惹事的人也会被换掉。
与人的交际,于他不过是蜻蜓点水。有缘相聚,无缘便断。殷刃一向习惯往前走,从不会回头。
现在别说回头不回头的问题,他都快不知道要怎么走路了。
世界在殷刃脑袋里灭亡一百零八次后,钟成说终于开了尊口:“我想好了。”
殷刃:“……”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十几分钟都没有呼吸。
“我呼吸不畅,胸口像塞了棉花,又胀又闷。”钟成说如实描述着感受,“我尝试着回忆了好几遍刚入手的样本,还是兴奋不起来,只想躺着。”
殷刃:“……是因为我刚才羽毛变硬了吗?”
出租车司机充满疑惑的眼睛在后视镜里一抬。
“不。最开始出现症状,是你说‘就算只是朋友,我也会吓死’的时候。你说‘算了,谁叫我是长辈’的时候,我的症状更严重了。”
殷刃嘶了声,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发言问题:“我不是那个意思……”
“反正症状出现了,我只是如实描述事实。”
钟成说一脸“我也拿它没办法”的表情。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想好了反驳的论据。”钟成说扭过头,冲车窗玻璃说道,“第一,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想要更加特殊的待遇;第二,你之前没有过恋爱对象,我们的起跑线相同,我不喜欢你的‘谦让’。”
说完,钟成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句“不喜欢……?”被他翻来覆去咀嚼起来。
司机又开始在后视镜疯狂抬眼,目光里的疑惑变成了浓烈的好奇。
殷刃缓缓吐气,他有种虎头铡终于铡下来的感觉。
钟成说尽管不擅长人情世故,这人向来知道怎样识别要害——无论是敌手,还是人心。
他懂的,他都懂的,但是……
鬼王大人的目光开始发飘,他盯着钟成说的后脑勺,一时间卡了词儿。
钟成说的反驳犹如一记重锤,啪地敲开了殷刃“自诩长辈”的核桃壳,露出了点儿自己也刚刚察觉的小心思。
“我想要更加特殊的待遇”……
殷刃吭哧起来,他知道他该拿出以往的豁达架势,来一番敞亮谈心。可惜现在他发烫的脸出卖了他,局促堵住了殷刃的喉咙,他半个字都吐不出。
不行,再兼顾四周,他的脑子要不够用了。
殷刃双手掐诀,司机的视线被幻术与封印阻隔。司机师傅的眼中,后方两位乘客突然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半点生气也无。
司机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收回视线。
幻术阻隔下,真实画面还要吓人一点点——
没了司机的视线,殷刃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红布与翅膀唰地舒展,他把脸埋进了红布,脚边的翅膀不自在地缩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钟成说的脚腕。
钟成说半天没等到殷刃的回应,他疑惑地扭过头,正看到缩成一团的某只凶煞。
和殷刃自闭时不太一样,这回的翅膀们看起来就很柔软,软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噗噗散掉。
还带着点可疑的红色。
“对不起。”红布深处传出一声嘀咕。
两只苍白的手臂从红布内探出,掌心夹住钟成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