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祯看着眼前这个和尚,胡人,三十四岁,微胖,面白无须,慈眉善目的。
他直接便笑着说道:
“大师一开始不愿意来,不会是因为一时心生魔障,想要吞了沙未卖命的那十五金吧?”
法静和尚听闻,心中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连忙敛眉低首,双手合十道:
“罪过罪过,和尚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来的人不是沙未的家人,心生疑虑,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其实他心中何尝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虽然前头沙未已经捐了三金作为酬谢,但是十五金啊,十五金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只不过这念头若隐若现,隐藏在了其他的借口里头,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沈留祯也不想追究他心中到底怎么想的,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随即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子上,说道:
“既然如此,外头沙未的家人你也看见了,我并未心存歹意。想必你也知道其中厉害,如果为了自保,你更应该将你说知道的真相告诉我,我将那幕后之人抓了,你自然也就安全了。”
他说着,眸光一抬,波光潋滟的眼睛盯着法静看,笑意友善的后头,直让人感受到一股子寒凉来。
法静自知道了沈留祯的身份,再也无法将他视作一个良善之辈,即便是他生得漂亮,和善无害,他也下意识地紧张,吞咽了一下口水。
沈留祯见状,仪态款款的展了宽大的袖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做到桌子的另一侧去。
法静犹豫了一瞬,便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然后通过法静的描述,沈留祯头一次认识了隔壁的沙未,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
沙未是一个典型的鲜卑人,出生在魏国北部的军镇之中。
从一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战乱与战争中。
战乱中,人命都不长,很多人都活不到长大,能活到三四十岁的,都是运气极好的人。
在他八岁的时候,生父战死,生母改嫁了另外一个鲜卑人,很快便跟着那个鲜卑人的军队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再也没有联系。
后来沙未一个人在军镇中长大,经常受人欺辱,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那一段日子对于沙未来说,几乎是一辈子的心结,他苦恼的时候,就会不停地跟法静讲述那一段时间的往事,讲着当时大人们的冷漠的,讲着那些可恶但是又令他羡慕的孩子。
当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也变成了孤儿之后,他讲多么的开心,觉得那是他们的报应。但又忍不住同病相怜。
讲到最后,他总是绕不开他那个狠心把他丢了的母亲,怨恨她的软弱,怨恨她没有像别人的阿母那样,即便改嫁,也把孩子带在身边。
他不能理解,所以又会将自己八岁前记得的事情,讲给法静听,然后问他,为什么他的阿母会选择将他弃了,因为什么。
这个时候法静便会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说这一切都是上一辈子的罪业和缘分,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之类的话。
这对于沙未来说,多少是个答案,一个让他能够理解,并且接受的答案。
终归不是因为他有错不是么?……命里如此罢了。
就这么他一个人过了十五岁的时候,到了征兵的年纪,军镇征兵,上了花名册,就开始了跟着到处打仗的生涯。
那个时候,鲜卑人已经因为常年打仗,人数锐减,各个军镇为了保证自己的人口,经常将俘虏来的汉人还有一些杂胡,赶在前头,去两军阵前当挡箭牌冲锋,以减少他们自己的伤亡。
这个方法是有效的,至少没有让他这样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第一次打仗就死在了战场上。
沙未一开始,并未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错,因为默认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就是规矩,就跟人渴了要就要喝水一样理所当然。
甚至他一直庆幸,自己是个鲜卑人,要不然是汉人或者是杂胡的话,就会变成俘虏,然后被赶到前头去挡刀,早就死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太武帝被宗爱所杀,他们的军队参与了叛乱之中,跟朝廷的军队打仗。
那个时候,双方都是鲜卑人,在魏国境内攻占了城池,就将城中的平民百姓拉出来替他们打仗替他们挡刀。
那个时候沙未看到许多跟自己一样的孩子死在战火中,心中是有过动摇的。
后来,他们莫名其妙的战败了,莫名其妙地投降了,他又成了魏国正规军队中的一个普通士兵。
当今的陛下下令,将他们这些曾经的“叛军”拆散了,并入其余忠于陛下的各个军镇之中。
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拆解到了怀安军镇。
他本来已经是一个伍长了,结果因为叛乱,到了怀安军镇,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士兵。
当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亏。而是觉得经过了一场叛乱,还能好好的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对他的眷顾了。
也是那个时候,他娶了现在的娘子阿水,一个从北方内迁过来的杂胡。
那是后来,他才渐渐地感受到了自己处境的悲哀。
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