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滂沱大雨。
万古川那时八岁。
他提着一把有他半人高的剑站在雨里,摔得满身污泥,冰凉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从外湿到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凛冽。
他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
他的面前站着他毕生见过最高大的男人,和他同在雨里,是狂风暴雨都撼动不了的巨石。
万於延提起手头带鞘的剑,对他说:“再来。”
还要继续过招。
小万古川握剑的手因为脱力在不住发抖,雨脚重重砸在他身上,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眼前的景象都在模糊的雨里,将军府的庭院空空落落,他又冷又累。
他想休息一会儿。但他开不了口,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会被父亲一口回绝。
“吾儿,大徵朝的男儿不惧风雨。”
——我知道。万古川想。
他再次挥剑而上。
从他跟随父亲习武开始,他没有哪一日不是遍体鳞伤,疲惫地回到屋里连涂药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他的母亲离世早,家中除了婢女并无女眷,他唯一的亲人是这个能征惯战的大将军,举国上下、朝中朝外都忌惮的武神,严厉得像一座石像的父亲。
练武受伤他不敢说,小小年纪上药就得自己偷偷地来,更别提会有人心疼。
他的前半生没有柔情,只有铁血与干戈。
“万家的儿郎不计得失。”春宴上,万於延把万古川最心爱的怒虎面具给了一直在同他争抢的小王爷。
回去的路上,万於延正容亢色,“生在王爷家可以闲散,生在将军府不可。玩物丧志。”
自此之后,大徵朝佳节的庆典再是盛大,街头的玩意儿再是目不暇接,不夜城灯火酒绿,大千世界琳琅满目,都与他无关了。
十七岁那年,万古川第一次赢过他父亲。他的剑架在了万於延的脖子上。
万於延第一次对他发出赞赏,但这一刻,他是悲伤的——
这个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老了。
北狄压境,开战的号角撼天动地。
“爹,我去吧。”十七岁的少年一身黑色铁甲,手握着一把巨大的画戟。
万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风,大步出了帐篷,帐外的风沙把他淹没了,但他响亮的声音贯穿黄沙,“将军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万古川当时没有读懂那一眼决别。
这一战,万於延替他挡下了一刀,带伤冲锋,万刀索命,身死沙场。
万古川在想,兴许该死的是自己。
顶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长天劈头盖脸压下来,砸在万古川身上。
长天上百万敌军压境,他的脚下是大徵城池万里、子民百万,他一但松手,必定血溅山河。
他要顶住,血浸满半身的衣服,旧伤覆上新伤,他也不能松手。
“吾儿莫悲,迟早的事。”万於延生前是这么说的。
万古川知道。从他出生开始他就别无选择。
是责任,万死不辞。
兵书韦编三绝,等的就是他帅旗飘扬的那天,带着杀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阵,亲自出征。
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注1)
打得北狄节节败退,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成为能征惯战的神话,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传说。
都说他风光无限。
可每当他望见长空的鹰隼,望见草场上驰骋的野马,他都会觉得手头的虎符和庙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朝臣对他若有若无的拉拢和谄媚,令他生厌。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尘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为自己而活。
居庙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党争中的谄媚和游说他一概不理。
拉帮结派的朝臣屡屡碰壁,私下里说他油烟不进,年少轻狂。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乎,这些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旧得对他毕恭毕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将军。是责任,也是负担,更是一根坚不可破的铁索把他牢牢捆绑。
求而不得,他就无欲无求。
可每到闲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总在翻腾不休。
他蒙上面,踏着窗槛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满城的灯火都在脚下。
从瞭望塔上一跃而下,清风浩荡。
这一刻他不是声名赫赫、功勋卓著的将军,他是一只鹰隼,伸展巨翅,长空无垠。
他翻身落在豪侠途径的小巷,狭路相逢,他手中的剑寒意森森——这是饮过万人血的凶煞剑,是一挥便可力战三百人的鬼神剑,这是挥军百万所向披靡的将军剑。
一击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风”的传说。
当他回到房间,取下面罩,铁索再次拴住他,那种失落感便翻了数倍。
到现在,他当真是一无所有,只剩在战场上匹马一麾了。
人生的苦胆当真可以用冲天的豪气来稀释吗?
万古川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