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字一出来,两个人瞬间默了下来。
行昭手里一紧,有些手足无措,她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像面前摆了一只装着蜂糖的瓷瓶,盖子是揭开的,香味儿溢出来绕在人鼻尖上转悠,可心里却很明白这蜜糖是不好的,吃了会坏牙,会变胖,吃多了就会发腻想吐。
可就是想吃,心里告诉自己拿筷子沾点儿尝尝不碍事儿,可尝了一口之后就想尝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吃到最后,满口坏牙,便再也咬不动别的东西。
她的爱与恨都来得太过浩荡,前世直冲冲地撞进周平宁的网里,死过一次,这才给拔出来。
她真是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前事未卜,各厢筹谋都在飞快地运转中,格局太复杂了,不能再乱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蠢了一辈子,这辈子总不能再蠢下去了。
气氛静下来,只能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
拐过长门,六皇子收了收笑得抿一抿的嘴角,压低了声音:“将才我去仪元殿,父皇问我,财权是七寸,还是兵权是蛇之七寸。”
行昭抬了抬头,没答话。
六皇子接着往下说:“我便答,乱世之中兵权如险峻要塞,而太平盛世之中,民生安定祥和,国富则民强,民强则道顺,君子威势方可一言九鼎,天家福祉才能万世绵延。”
说的都是场面话。
连行昭这个闺阁女眷都明白的道理。
可皇帝拿这番话来问六皇子,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皇上怎么说?”行昭忍不住发问。
“父皇便让我出来了。”
六皇子神情淡淡的,他心里明白皇帝想问什么,户部最近在整理卷宗,整理的都是西北一带的财政收支,平西关以南上缴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陈贺二人前去督查,并没有查到任何方祈污点。
朝廷每年拨出军饷军资去充西北阵营,方祈没有私吞库银,却擅自降低税银,贺现的信件来时,上面写到“平西关以南安居乐业,平民皆着松江布,肉食客栈之店来往通行皆利”,方祈擅自降下的税银让西北民众过上了好日子。
在皇帝看来,等于拿他的钱,给方家做人情和脸面。
皇帝问他怎么看,他能怎么看待这件事儿?
是皇帝将方家和他牢牢绑在一起,却想让他反过头来咬方家一口,最后里外不是人?
二哥是皇上的儿子,难道他就不是了?
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六皇子纵使个性再内敛,心潮也有些起伏的,有些话儿不好说全,再想想方祈已经在定京,皇帝想就这件事儿拿方祈的小辫儿,未免杀伤力不太够,仍旧隐晦地出言提醒行昭一句:“西北战事已平,鞑靼三五十年内翻不起风浪,平西侯借东风步步高,身在定京,位达名臣,有利有弊,可在父皇看来,这是底线。”
在新皇尚未即位之时,将方家拘在定京,是皇帝的底线?
方家若是拘在这底线之中,便会眼睁睁地看着西北旧地被蚕食殆尽,做人不能起坏心,可也不能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方祈将西北看成禁脔,今上生性多疑,日复一日地担忧,最后所有的担忧加在一起,就变成了积劳之沉疴...
“然后呢?打一个浑身都是气力的壮汉自然不好打,可打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病弱老人,只需要借力打力,方家便会烟消云散。”
行昭轻声呢喃:“没有人会坐以待毙的,端王殿下。”
她在方皇后跟前都没说得如此直白,这是她头一次没在六皇子面前说场面话。
六皇子步子顿了顿,随即快步向前走:“自然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平西侯不会,皇后娘娘不会...”
话到最后,语气放得轻极了,轻得好像险些落入尘埃里去:“我也不会...”
行昭还是听见了,眉梢半分未抬,将布兜往上搂了搂,一抬眼透过层叠的枝桠便看见了隐在辰光里的崇文馆,脚步猛地一顿,背对着六皇子,终是没忍住缓声问一句话儿:“皇上的底线在这里,那你的底线在哪里呢?阿慎...”
阿慎两个字,上唇碰不到下唇,本该很顺口的一个词儿,却遭行昭念得极其别扭。
两人同时在阶前止住了步子,行昭眼神定在了泛着青碧的苔痕上,心里头先有悔意,后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爽快。
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等了等没等来六皇子的回音,便沉了沉心,动了身形,轻捻裙裾往里走,手指还未曾挨到缎面边儿上,手腕便被人一把扣住。
行昭浑身一颤,唤阿慎的时候脸上未曾发烫,如今却从脖子慢慢烫到了额头上,发梢上,耳根子后头。
“我的底线其实很简单。”
六皇子说得风轻云淡:“能将我身边的人,护得周全。”
话儿很简单,行昭一只手被六皇子拉在身后,一只手却缩在宽大的云袖里攥成了一只拳,她背对着六皇子,自然看不到他抿成一条线的嘴,也看不见他闪得极亮的眼眸,可她能感受到。
六皇子手心好烫,就算隔着袖子那层软缎,行昭好像也快被温度灼伤了。
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