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生一个人开着车出了机场，副驾驶座椅上放着那根白色的文明棍，他阴沉着脸，一双眼睛如秃鹫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挡风玻璃外如盆泼的大雨。
一声尖锐的飞机引擎声从车顶上空传来，专机起飞了。
杜宇生狠狠地踩住刹车，弯下腰，偏着头，努力地朝挡风玻璃外望去，巨大的灰黑色雨幕中，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而去。
杜宇生痛苦地闭上眼睛。突然，他使劲地用额头撞击着方向盘，每一次撞击，汽车的喇叭都发出一声长鸣。
雨水拍打着玻璃和车顶，发出“啪啪”的声响，合着那一声声刺耳的汽车鸣笛，似乎在向杜宇生认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告别。
终于，汽车的喇叭声长鸣不止，杜宇生的额头死死地顶在方向盘中央。
他的肩微微地颤抖，杜宇生抽搐着痛哭起来。
雨，还是很大。
泪流满面的杜宇生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他伏在方向盘上痛哭不止的时候，一辆人力车从他的车边跑过。
车夫似乎并不怎么擅长走这种较为泥泞的土路，人力车跑得并不快，车夫很吃力，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弯着腰，低着头，雨衣帽将他整张脸全部遮住。
人力车缓缓地从汽笛长鸣的杜宇生的车边驶过，人力车上那位穿着黑色洋服的乘客偏过头来，缓缓地摘下鼻梁上宽大的墨镜，深深地看了一眼额头顶在方向盘上的杜宇生。
杜宇生汽车的长鸣声越来越远，坐在人力车上的局座脸色越来越沉重，藏在墨镜后面的双眼紧紧地闭着，他在努力忍住不要让眼眶里的泪水滚落下来。
穿过几条泥泞的土路，终于到了一个小镇边上，那是一座破落的老宅院，青砖黑瓦，朱门黄窗，墙上斑驳的墙皮坑坑洼洼，露出墙体里面黄土混杂的稻草梗儿。
人力车停在门前，车夫熟练地从怀里掏出钥匙，推开门，警觉地左右环视了一圈，转身对车上的局座招招手。
局座敏捷地下了车，一头钻进了宅院里，车夫迅速将人力车推到宅院门不远处，用铁链将车锁起来，也快速地跑进了宅院，将门关上，外面只听见门栓插上的声音。
“阿弟。”车夫对坐在宅院屋檐下木椅上的局座叫到。
“阿姐。”局座缓缓地站了起来，抬起手来，摘下脸上的墨镜。
车夫将头顶上的雨衣帽子推到了脑后，一头花白的齐耳短发露了出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双慈祥的眼睛看着局座。
她，就是局座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也是杜公馆的王妈，那位擅长熬粥的王妈。
王妈慢慢地走到局座跟前，伸出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庞，嘴唇微微地有些颤抖。
“阿弟老了，白头发都有了。”
局座抬起手来，轻轻地握着王妈的手，她的手好暖，自己的手却异常的冰冷。
“阿姐，这么多年没见，你也老多了。”
王妈的眼眶一红，一滴浑浊的眼泪缓落下来。
“阿爹死得早，晚娘把我们姐弟几个养大，就你最有出息……”
王妈有些哽咽，把手从局座的手中抽出来，捂着嘴，强忍着哭，眼泪却一个劲地掉了下来。
局座连忙把王妈的肩扶住，牵着她的手走到屋檐下，让她坐了下来，自己找了一条板凳坐在王妈的边上。
“阿姐，我这不好好的嘛，你哭啥。”局座轻轻地拍了拍王妈的肩膀。
王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一双老眼满是泪水，她看着面前的局座。
“阿弟，都按你的说的，我都安排好了。开船的是你是外甥，你姐夫也在船上，今夜就能出上海。这里离鸦儿嘴码头不远，船就靠在那里。”
王妈娓娓说来，局座听着心里满是温暖和欣喜，可能自己这一生真正能信任的也就是他们了。
“这条船是渔船，你姐夫年轻时候可是江山县有名的船把子，风浪见得多，先送你到琼州。你们在那里休整一天，你姐夫俩父子再送你去河内。”
局座默默地点点头，这些安排虽说都是自己早已给阿姐说过，现在从她口中再说出来，一股浓浓的亲情包裹在他的心间。
“阿姐，你到杜公馆也有十多年了吧。”局座拉着王妈粗糙的手，问道。
王妈点点头，叹了口气。
“是啊，都十八年了，那时候鬼子还没来呢。”
“当年，我让你去杜公馆，帮我盯着杜宇生，委屈你了，让你一家老小从江山跑到上海来。”局座面有愧色，耷拉着脑袋，轻声说道。
“委屈啥，你不也是想让我们走出江山那个穷地方么。要说委屈，还是咱晚娘委屈，老太太舍不得家里那破屋烂瓦，你给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出江山县。”
王妈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局座心里却一阵生疼，这哪是母亲大人不愿意离开江山县，而是自己不能让她离开。他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格外的注意，她无论去哪里，都会招来各方的猜疑，猜疑的自然是他戴雨浓的动向。
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妈她老人家了，局座心里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