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属小学堂内。
渐渐传来东北方向的吵闹声,是中学堂的学生们在叫喊。老夫子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走到讲堂临门边,日光染了他的半边身子。他手里捧着的书卷骤亮了一下,字迹清晰可见,“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
他声音抑扬顿挫。
说话间,他忽而用左手将书卷捏紧,两只手负在了身后,敏锐的猫儿眼回首望了一眼室内的学生,室内恬静,他问道:“下一句,何也”
“曰:无以异也。”
讲堂内的学生齐声回道。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他再问。
“曰:无以异也。”
学生再答。
老夫子笑了一声,他摊开书册,找到褶皱的那一页,不过他四书五经早就孰能贯耳,无须看,就闭目,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悠然念道:“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
他经义念到一半,没念完。吵嚷声就迫近了,逐渐遮掩住了他的话音。他睁眸一看,还未来得及反应。脑后的枯白的发辫便被一个壮硕学生从末端抓住了。
壮硕学生曳紧实了。老夫子发出一声惨烈的悲呼。经学书被中学堂的学生们踩在了脚底,纸页四散。他的老花镜亦被磕的破碎。
前堂的几张书桌被人拼并在了一起,约莫三四张。老夫子如一只待宰的猪猡,它被拖到砧板上按实了,屠夫扯直了它的猪尾巴,几个帮手箍住了它的四蹄。一把锋利的剪刀渗着寒光,朝它迫近……。
“周文宣,这次总算逮住你了。”
“你就是学堂里最该第一个剪辫的人。现在你的宣统皇帝已经退位了,你这个八股秀才没用了……”
为首的学生痛斥着老夫子的罪责。
一声声冷笑,一声声谩骂。
附属小学堂们的学生则被吓住了,他们躲在了讲堂的墙角。徐二愣子也不例外,他纵然已经见过“他们”的一次凶残,可没了老夫子急时关上的门。亲眼再去感受,又是别样的体受。“他们”剪去了辫子,披头散发,有若妖魔一样,可怖极了。
吵嚷声暂消。
踏踏。
走廊外传来皮鞋蹬在地上,紧步快走的声音。
“刘先生好……”
“刘先生好。”
中学堂的学生们纷纷施礼,他们又变得温和了,他们听到这皮鞋声,便知道是刘昌达来了。刘昌达和先生们不同,他习惯穿皮鞋,不穿软缎布鞋。他走路的声音,亦是与别人不同。
“这像什么样子,快放开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紧锁。徐二愣子头一次见到神色这么严肃的先生。他怒喝一声道:“你们是学生,胡闹也就罢了,绑住周先生干什么剪辫令说了,限二十日内剪辫,这还没到二十日呢。”
“你们绑缚周先生,有悖民国崇尚之自由!”
“胡闹!胡闹!完全是胡闹!”
“周先生不剪辫子,自有民国法律去惩治他,你们越俎代庖,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权利执法吗”
中学堂的学生们讪笑了几声,松了老夫子的绑。
“是,刘先生教诲的是。”
一群人道了声歉后,有若鸟兽般散开了。
“多谢刘先生。”老夫子的发辫散开了,他头顶的黑色六合帽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慌乱的捡起了地上的只残余了一个镜片的老花镜,将其戴在了鼻梁上,然后匆忙的将长褂整饬好了后,对刘昌达道了声谢。
“同是学堂的先生,理应互帮互助。”刘昌达神色复杂的看了老夫子一眼,“周先生,听我声劝,及时剪掉发辫,以免学生再找上门,我这次来得及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学生剪了,实在太过有辱斯文……”
“尊严已扫地喽。”老夫子自嘲一笑,他对刘昌达做了几个揖,“我先回寓所了,今日之恩,老朽记下了,改日摆宴再谢刘先生。”
说罢,他捡起地面上的经学书,将支零破碎的纸页也一张张细捡了,夹在了书册里,然后在走廊低着头,快步朝讲师寓所走去。
“你们继续念书,等下课钟响。”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环顾了讲堂一圈,他将目光在徐二愣子脸上停留了几息后,就令高小学生重新入座,继续读书。
“学堂应该是读书的地方。”
他补了一句。
两位先生都走了出去。
本没人监视的讲堂应该如往日一般寂静,但今日乱了。经历了刚才的一幕幕,没有几个人能静下心读书了。他们在讨论老夫子的狼狈,还有先生的英姿,以及学长们的正义、残暴。
“剪辫吗”
徐二愣子将自己脑后的辫子抓起,扯到了面前,他盯着这一根黑粗的辫子,这根辫子从幼时便跟随他直至今日。临到剪辫的时候,竟有些不舍了起来。一根辫子,毕竟是经年之物,骤然舍弃,难免有些难以抉择。
辫子是他的,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