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讨厌刘备恨屋及乌的缘故。
马良正要再缓颊一二,姜维蓦地却大笑起来。
他看出刘巴已经打定主意称病不出了,马良纵然再有才华,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反正已经将他得罪,不如兵行险招,激他一激。
刘巴见他如此无礼,怒气蓬勃而起,渐渐拉下脸来,眼看到了发作边缘。
但见姜维收住笑声,正色道:
“在下笑阁下空有名士之誉,却祸害了天下苍生,整日沾沾自喜,尤不自知也!”
刘巴拍案而起,怒道:
“老夫平生与人无害,如何到你口中,却成了祸害天下苍生?你这黄口小子,适才看在季常面上,让你进得君子之居,今日你若不讲个清楚,老夫必将你扫地出门!”
姜维冷笑一声,反问道:
“斗胆请教,昔日主公定蜀,是不是你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
刘巴傲然道:“不错,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反唇相讥道:
“你提此事作甚?与老夫害天下苍生又有何干?莫非你这粗鄙武人,也懂理财货殖之道?”
姜维见马良要为他解围,便朝他拱了拱手,示意稍安,随后朝刘巴笑了笑,缓慢却坚定道:
“在下懂与不懂暂且两说,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方才只说了此策的益处,如何却不提今日民间物价腾飞,百姓颇受其害,皆是因你献策导致?”
刘巴皱眉道:
“老夫献策不假,但追究民间物价腾飞之根本,乃是朝廷多铸、滥铸直百钱之故,老夫只是献策,莫非这个般恶名,还要老夫来背?”
姜维冷笑道:
“此策乃是饮鸩止渴之策,你身为献策之人,须审时度势,既要想到一时之利,自然也当考虑易世之害。你早知此策暗藏害处,为何献策之初不提前说明?而今其弊端已现,却又为何不助朝廷加以约束,反而在此故作清高、袖手旁观?枉亏你自称名士,真为人所不齿也!”
刘巴闻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张老脸登时涨得通红。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驳。
说起来,铸直百钱这一策还真叫姜维说对了,确实是饮鸩止渴之策。
古时百姓、尤其是大户人家,通常都有藏钱的习惯,很大一部分历年所铸的铜钱都被一坛一坛地埋于地下。
在此情形下,朝廷于短时间内多铸造一些大钱,不仅不会影响物价,反而会因为市面上多了许多流通的铜钱,而促进贸易的开展。
所以就有了“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的现象。
然而,大抵人的是无底线的,朝廷尝过了滥铸大钱的好处,后续再遇到财政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加足马力继续铸钱。
但滥发大钱到了一定临界的时候,必然会引起通货膨胀——
因市面上的钱多了,物价便会上升,百姓需要用更多的钱才能买到生活所需,民生由是困顿。
这等货殖道理,草根出身的刘备不懂,但刘巴精于理财,他自然是懂的!
偏偏他看不太上刘备,态度十分被动,寻常事情不塞给他,绝不会抢着做。
当时刘备只是令他解决军资问题,他便不管不顾献了此策。
他本來就是被逼着帮刘备做事的,不追求表现,对此策的危害自然也不会提上半句——
大抵就是“你交代给我办的事,我算是帮你办妥了,没事我就先走了”这种态度。
而朝廷尝到这等甜头,那是欲罢不能,好几次增铸直百钱,刘备甚至高兴得连挂帐的铜钩都拿来铸钱了。
只是凡事讲求因果,事到如今,综合了种种原因之后,铸大钱的危害渐渐显现,终于引起民生问题。
若朝廷中没有懂货殖理财之人的话,刘巴这个始作俑者自然可以脱身事外,混似个没事人一样。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等隐秘的关节,偏偏教这个毛头小子看出来了!
若是这小子不知好歹,将这番秘密泄露出去,那么他就要从献策有功的名士,变成瞎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了!
这个结果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姜维缺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
“初平中年,董卓乃更铸小钱,由是钱轻而物贵,谷一斛至钱数百万。以在下观之,刘君直百钱策,与当年董卓小钱之策,何其相似也!只怕未来青史之上,必有刘君与董卓浓墨重彩的一笔!”
董卓残暴无仁,人神共愤,但姜维却拿董卓来比他刘巴!
这一番当真是诛心之言!
场面一时有些凝重,刘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半句辩驳不得,愣在原地,半晌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