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玉进了客院。
这地方似乎并不是真正的贵客住处,而是荒废已久,院门上的漆都斑驳着,进了院门,里面四四方方,花草全都枯萎,墙角四周都露出了石根。
院子左右一边一个大水缸,缸里没有水,铺满落叶,无人打扫。
他心中奇怪,不知道帅司怎么会让节度使住在这无人打扫之地。
又或者是张旭樘自己要求住在这里?
荒废依旧,无人打扫,自然也就无人在这里动手脚。
思绪沉沉的,一个年轻护卫将他引到门前,掀起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暖香铺面袭来,仿佛是一把温柔的剑,直刺胡金玉心口。
“二爷,胡家人来了。”
胡金玉听到里面懒洋洋的嗯了一声,护卫便将帘子再撩开一些,请胡金玉进去。
胡金玉迎着这股混合着药、食物、香片的暖风走了进去。
经过一夜的混乱,现在已经日上三竿,然而屋子里仍然光线暗淡,四扇窗全都闭合着,屋子中间摆放着一个黄铜熏炉,下面放着极多的银炭,上面熏着百花香片,各种花香在屋子里争先恐后的绽放,从人的七窍钻了进去,无形地压迫着五脏六腑。
胡金玉感到心口黏腻沉重,深吸一口气,才看到半卧在床上的张旭樘。
张旭樘的下半身消失在起伏的锦被之中,上半身缠着许许多多白色细布,人收缩在细布里,长而细。
床上还放着一架小几,小几上用一个玉色托柱托着一颗婴儿脑袋大的象牙球,张旭樘拿着一根长长的金簪,伸进象牙镂空的缝隙之中,去拨弄里面的套球。
帘子放下去,发出轻微的拍打声,张旭樘这才抬起头看了胡金玉一眼。
胡金玉让他看的有些恍惚。
他刚才看着张旭樘时,认为他是一个病弱的少年,在宋绘月的痛殴之下,更加像是琉璃似的,他甚至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会让对方碎裂。
然而张旭樘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立刻感到了不真实的惶然——好像是一个庞然大物从床上抬起了头,两只眼睛聚拢成了三角形,从里面放出阴暗森然的目光,
他怀疑自己还未清醒,声音慌慌张张的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张相公,本该亲自登门拜访,只是家中接二连三出事,我魂不守舍多日,没想到还让您亲自去唤我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腰杆弯了下去,一揖到底,眼睛盯着地面,但是背后还是阵阵冒汗——张旭樘还在盯着他,目光仿佛一条绞绳,紧紧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必多礼,”张旭樘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到他头顶,“坐下说话,老卫,把椅子往前搬,让他看的清楚点。”
胡金玉看着一个石头似的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角落里竟然还站着人。
他用余光看了看其他光线无法到达之处,心想这些地方会不会也藏着护卫?
老卫把椅子一直搬到床前,胡金玉并不想离张旭樘那么近,但是无可奈何,只能往前坐。
如此近的靠近了张旭樘,他先前那些错觉消失不见,鼻子里反倒是充满了止血药粉的气味:“张相公的伤可还好?”
张旭樘没有回答,而是将金簪丢在小几上:“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胡金玉看着那个玉似的圆球:“是象牙雕的鬼工球。”
张旭樘往后仰着,微微的喘了口粗气:“对,是鬼工球,你再看看有多少层?”
他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将金簪往胡金玉的方向拨了拨:“用这个看。”
老卫没有再回到角落去,而是站在一旁盯着胡金玉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忽然将金簪扎进张旭樘的眼睛或者其他地方。
胡金玉将金簪拿在手中,捏住后头,用尖的那一头去拨弄鬼工球。
随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射出炙热的光芒:“这不止六层?”
这只鬼工球一看就非凡品,外面所雕凿的乃是凸起的花纹和藤蔓,朵朵相缠,镂有百孔,金簪从孔里戳进去,轻轻拨动,里面每一层都圆转自如。
越往里,他的速度越慢,到最后紧张的额头上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等探到最里面的实心球之后,方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撤出金簪,放于小几上。
“十一层,真是鬼斧神工,恐怕也只有鬼能雕的出来。”
“给胡当家倒茶,”张旭樘笑了笑,笑容里并没有丝毫温度:“胡当家在此处多年,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有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象牙作?”
门外立刻有人走了进来,给胡金玉倒上一杯热茶。
胡金玉因为紧张而嗓子干涩,连忙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喉,同时一颗心砰砰直跳:“从未见过十一层的鬼工球,只听闻张贵妃曾经有过一个六层的,已经是稀世罕有,宫中文思院最多也只能雕到三层。”
他追问道:“您这是从何而来?”
张旭樘的笑容真实了一点:“我原来在潭州一个员外的宅子里住过,当时曾经在他家见过一副画,画上一人正在雕球,我在画上粗略一数,也有四五层,今年正巧这位周员外带着幼子前来找我,想让我荐他儿子入朝,我便问起了那副画,没想到是真的,就要他让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