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像看小辈似的看李霖,充满了耐心,然而眼眸深处,却偶尔流露出和张旭樘如出一辙的冷酷。
越是温和有耐心,内心深处就越是波澜不惊的冷酷。
“我让你辞官,是为你好,如今晋王风头正劲,针对我的动作会越来越频繁,我都要退、要忍,更何况是你,晋王的手段还没有使出来,我身上还有案子等着他翻,而且是大案,你若是还在,必定会受到牵连,要静待风波过去。”
他的话,李霖放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想,片刻之后,他起身跪下,给张瑞磕头:“下官谨记相爷教诲,这便去今上面前请罪。”
张瑞那张柔和的脸越发柔和了,扶着他起来,亲自送他出了抱厦。
外面是个冰天雪地,漫天的乌云悬挂在人头顶,静静酝酿一场大风雪。
李霖一头扎进风雪中去,并未回家,而是一路走到外城下土桥坊子,敲开第二间的门,里面出来一个肤色黝黑,身形枯瘦的中年男子:“李相公怎么来了?”
“很快就不是相公了,”李霖走进去,关上门,“家里就你一个?”
黑瘦汉子点头:“你有事?”
李霖没回答,肃然着脸将每个屋子的门都打开查看,连茅厕都不放过,黑瘦汉子皱眉,本要拉开他,但看他神色不对,也就没说话,任凭他去查看。
所有旮旯角都看过了,确实没有人,李霖才松一口气,站在水缸边舀了一口水喝。
这是挑来的井水,有刺骨之寒意,刺的李霖唇齿、喉咙、五脏六腑一片麻木,头脑却异常清明。
丢开葫芦瓢,他走到正屋坐下,抬头望向屋顶,沉默不语。
他不言语,黑瘦汉子也不言语,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是绫罗绸缎,一个是粗布麻衣,隔着一张桌子,仿佛是隔着楚河汉界。
足足过了一刻钟,李霖才伸手自上而下的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赵立,还真让你说对了,兔死狗烹。”
赵立冷笑一声:“你堂堂一个盐铁副使,给人做狗做的连人都不做了,冶场四百多条人命都不在乎,还在乎兔死狗烹?”
“死的不是自己当然不怕,自己死到临头,自然就怕了。”李霖对张相爷也并非知无不言,对赵立才是真的知无不言。
他们是同伴、同窗,曾经还是挚友——直到李霖为张家办事,而赵立过于刚直,无法立足于官场,就在京都赁下间宅子,给人启蒙。
李霖把张相爷那一番话原封不动的告诉赵立:“你认为张相爷是真的想让我退?”
赵立沉默片刻,才道:“你卑躬屈膝做了十年奴才,张相爷不会舍弃你,他让你退,你就退出去两年,两年过后,再出山就是,你慌什么,你是张相爷的得意门生,应该了解他才对。”
李霖苦笑:“正因为了解,才不安。”
他知道的这么多,一旦带着这么多的秘密退出去,当真还会有命在?
想到这里,他再次沉默下去。
赵立也沉默,他早已经远离官场,官场上的风云变幻,非他所能解,只能在陪着一坐。
李霖歪着身子瘫在椅子上,外头雪光刺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藏住了眼里的泪光。
最后眯起眼睛也藏不住了,他取下头上戴着的兔儿帽,扣在脸上,只露出下半张脸,在皂色帽沿下,他的两片嘴唇也没有颜色。
“黑立,”他的声音隐隐带了哭腔,“我知道自己坏事做绝,死也不冤,可我怕啊,我怕死,我也不甘心,考出来多不容易,结果考上了,又要遭排挤,我那时候才知道岳麓书院的陆鸿先生为何不让弟子入仕,思来想去,只有投奔张家,想着站稳脚跟,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
没想到权利富贵就像是深渊,一脚踏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
想要不被人再踩下去,就得什么事都做,否则他凭什么做这个位子。
这一点忘我的剖白,让赵立动容,暗叹一声。
他们两个是穷地方读出来的,整个十里八乡,都只出了他们这两个读书人。
就连赶考的银子,都是宗族一百文两百文的凑上去的。
他在官场上一路溃败,而李霖激流勇进,如今坐在一起,却还都是从前的穷小子,只能蒙着脸哭。
因为这一点动容,赵立暂时遗忘了李霖人神共愤的做派,欠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要我做什么,就说。”
李霖自始至终都盖着帽子,只有嘴角往下撇,赵立拍他,他的嘴角也还是撇下去:“好哥哥,我知道你记性好,默书一遍就过,现在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要记住,要是我有不测,你就去找晋王,晋王是个好人,会护着你的。”
赵立看着他,左右为难。
他真的不想再掺和官场上的事,尤其还涉及到储君之争。
可李霖如同交代后事一般,他又不得不帮。
算了,就帮这么一回吧。
“你说。”
“璋德二十二年,”李霖慢慢道,“卤湿杂恶,轻不及斤,而价至四十七钱,盗入夏国青白盐,以斤半当一斤,纯而不杂,卖钱二十,盗卖数百万斤,共得钱二十万两,交付燕王府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