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六年正月,东都比往年更为热闹。
洛阳民众走在大街上、市集间,发现多出了许多番邦胡商的面孔。
他们带着西域奇珍到集市贩卖,结伴到食肆里吃吃喝喝,各种胡言胡语充斥坊市,让洛阳民众颇感新奇。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还要数洛水北岸。
就在皇城南侧的端门街前,一处当街搭建的戏场足足有五千步之长,其间彩衣飘飘,歌舞不断,哪怕一河之隔的南岸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是从天下各处召集而来的戏子艺匠,全都穿上了朝廷御赐的彩衣,通宵达旦戏舞不停。
其中单是负责演奏的乐师就有一万八千人,丝竹之声响彻十里,昼夜不曾间断。
如此豪华阵容,虽不至于空前绝后,但有隋一朝以来,还是首次。
……
就在这些翻飞的衣袂之间,一名东宫千牛备身打扮的黑脸军汉带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医者穿过长街,从东侧掖门低调进入皇城。
在门洞内例行检查一番后,两人继续前行。不久,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上前迎接。
两边简单寒暄一番,文士对医者问道:“如晦本不想叨扰先生清修。只因前段时间御医都说殿下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这才迫不得已请先生出山。不知先生可有续命的法子?”
“要亲自看过才能知道。但话说前头,我的医术并不见得比皇城御医更高明,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听到医者坦诚之言,文士,也即杜如晦闻言脸色一暗,便准备继续带路。
但医者却反问一句:“克明侍奉太子三载有余,不知如何看待其人?”
杜如晦微微一愣,神色恳切道:“殿下才智不如当今至尊,但克俭犹胜先帝,仁厚更是堪比蜀汉先主。若为治世守成之君,可堪效命。”
“只是治世么……也算不错的评价了。”
医者微微点头,又对另一边的黑脸军汉道:“敬德呢,你怎么看?”
“不管治世还是乱世,东宫千牛总是个好差事。”黑脸军汉咧嘴道。
“你倒是直白干脆。”
医者失笑摇头,便示意两人继续带路。
不久,三人进入一处寝殿。
医者二话不说,直接来到病榻前为太子杨昭切脉。
“这是三年来,你第五次来看我了。”
杨昭脸色委顿,但语气十分喜悦。
“你毕竟是我治过的病人。”医者语气随意仿佛闲聊,但切脉的手却一直很稳,“若你死太早,我会丢脸。”
“所以我还能活,对吧?”
医者沉默片刻,道:“这取决于你听不听劝。听,能活。不听,神仙难救。”
“这是你第三次这样说了。”杨昭移开视线,惘然看着虚空,“可我为东宫之主,哪里真的能对朝政不管不顾呢?”
“外头的动静你应该也看到了吧?至尊不惜耗资巨万,只为了向诸蕃酋长展示我大隋的富足。”
“我不是不能理解至尊威慑诸蕃的良苦用心。可若这些钱粮能用于赈济灾荒,至少充作边镇军资,这番邦酋长便是有不臣之心,我大隋国富兵强,又有何惧?”
“那这些话,你跟他说过没有?”医者反问一句。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杨昭苦笑摇头,“若非总是逆风进谏,我何至于渐渐失去帝心,还落下一身重病?”
“至尊去年便有意废黜东宫,若非御医皆言我命不久矣,恐怕今日你只能到牢狱中来见我了。”
说到这里,杨昭喟然长叹:“我总算能体会到当初房陵王困守东宫,有苦难诉的心情。”
“你比你大伯还是要强些的。”医者抽回切脉的手,一脸玩世不恭,“至少你比他会省钱,你二弟不像他二弟那么聪明能干。而最重要的是,你死得很及时。”
杨昭听出他弦外之音,愣了愣,微微释然道:“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我不是神仙。”
“遇安,你想不想当皇帝?”杨昭忽然抓住医者的手,目光热切。
“你认真的?”
医者,也即杨遇安与他四目相对,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消失。
“人之将死,骗你作甚?”杨昭挣扎坐起,神色越发狂热,“你当初为我拟下的凌烟二十四英才,我这些年又陆续招揽了几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有能力,有野心,我死后他们必然不甘寂寞。与其让他们与朝中奸佞同流合污,何不干脆由你这位‘举主’继续带领他们完成我未竟之志?”
“我所求不多,只盼两件事。”
“其一,保住大隋江山社稷。”
“其二,便是念在这些年我暗中为你遮掩庇护的份上,能善待我妻儿。”
“除此之外,这至尊之位,任君撷取。”
杨遇安听到这里,才明白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哑然片刻,道:“刚刚克明才跟我夸你有蜀汉先主的仁厚,没想到一转头,你就来跟我托孤了?当我是诸葛孔明呢!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那诸葛先生受不受我这一托呢?”杨昭见他言语戏谑,便干脆顺着他的话反问。
“不受,打死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