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司马说,这些异族伤兵身体虚弱,士气低落,上到战场也杀不了敌人,反倒添乱。还不如留在营中帮忙治疫。”
亲卫照实答道。
“放屁!”拓跋焘破口大骂,“他纥豆陵就是一个医者,懂个屁的打仗!”
“那属下要不要派人将他扣下?”亲卫问道。
拓跋焘负手来回踱步,最终无奈叹道:“罢了,先前那几个染疫的军主都承了他的情,真要扣了人,那些个老东西怕不是都要跳出来大吵大闹。”
“让中军的伤员顶上!他们是朕培养出来的精锐,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后退!”
……
数日后,亲卫来报,窦四连中军的伤员都不许上战场了。
“他怎敢?!”
拓跋焘这下真的怒了。
中军乃是他的嫡系部队,龙身逆鳞,从不许外人染指。
亲卫低头不语。
拓跋焘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他一个医者不识大体也就罢了,中军的将官们怎跟他一起胡闹?”
“中军倒没有拒绝攻城,只是将官们都说若有窦四郎同行,麾下士兵人人斗志昂扬。否则便会士气低落。”
“而窦司马则直言若中军再将伤员派上战场,他今后便不会救治中军的士兵。故而将官们都有些疑虑。”
闻得此言,拓跋焘沉默了。
他大致猜到中军将士的心思。
他们固然不敢违逆天子的命令,可窦四那边,他们同样也不想轻易冒犯。
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一个只要不立即断气就能救活你的医者,谁敢得罪?
特别是这大半个月来,对方亲冒矢石,在万军丛中救死扶伤。
虽则不曾杀死一个敌人,但谁又能否认这是一种英勇的壮举?
军中最敬佩勇者。
一个既英勇,又屡屡救命的勇者,更是能迅速拉拢一大批拥戴者。
窦四虽只是一个普通军医,可眼下,对方已经有跟北魏天子讨价还价的底气了。
“传召窦四。”
拓跋焘坐回帅位,脸色阴沉。
……
“窦四,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死些人。”
拓跋焘开门见山,杨遇安也毫不含糊。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不打仗就行了。”
“荒谬!”拓跋焘霍然而起,“朕若不打仗,哪来如今大魏的万里江山?”
“可汗武功赫赫,天下莫能匹敌。然则可汗御极将近三十载,这些年征南战北,可曾有几日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见拓跋焘明显一愣,杨遇安接着道:“可汗好儒学,曾以儒生执宰朝堂,岂不闻儒家先圣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
“朕明白你的意思。征伐无度,确实是亡国之举。”拓跋焘蹙眉道,“朕也不是没想过跟南人和平相处,与民休息。可刘义隆那匹夫屡屡进犯我魏境,朕难道还能听之任之不成?你别忘了‘好战必亡‘的下一句,就是‘忘战必危’!”
“此战宋人北伐再先,可汗反击在后,所谓师出有名,谁都无法指责。”杨遇安没有立即反驳,“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汗已经尽复失地,甚至饮马长江,难道不是算复仇成功了吗?”
“反观宋人经历两次北伐失利,元气大伤,再无力北进,可汗不趁此时功成身退,与民休息,难不成还要继续打过长江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要真能过江,魏军主力就不会掉头围攻淮上的盱眙城了。
饮马长江确实不假。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也算是饮恨长江吗?
大魏铁骑在北方所向披靡,刘宋舟师在南方也纵横无匹。
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大家谁都奈何不了谁,只能继续保持对峙之态。
杨遇安继续道:“可汗胸怀天下,气度非凡,下臣不敢妄自揣度。”
“然则臣久在民间,这大半个月来,又在军中奔走,多少是知道一些底层的心声。”
“自去年秋天大军南下以来,转战数千里,如今魏军早已人困马乏,思归心切。”
“军士厌战,而可汗却非要强战,这样的仗,还能打下去吗?”
“还能打赢吗?”
“即便最后打赢,国中士民因此疲敝,难道就不会有怨言?”
杨遇安连环三问,拓跋焘全都没能回答。
或者说,其实他知道答案。
此战强攻盱眙,除了粮食,何曾不是想给此番南下之战留个体面收场?
他早就明白,是时候结束战争了。
“下臣又听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果说大魏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可汗是掌舵之人,那除了要注意天上风云变幻,也不可忽视脚下载舟之水啊!”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有大浪覆舟之危!”
说到这里,杨遇安猛然踏前一步,直视北方霸主的双眼:“可汗,咱们是时候回家啦!”
后者目光微凝,不见喜怒。
……
良久,拓跋焘重新坐下,哼声道:“朕若撤军,宋人保证不会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