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夫人正要点头应下,她心道,只要溶月喊出“外祖母”,她就冲进去,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然,溶月只喊了一个字,就慌忙捂紧嘴,手足无措地退到一边,像是个最卑贱地奴婢般,伏首在地:
“婢子无状,求江老夫人恕罪。”
此情此景,简直要了江老夫人的老命,其诛心程度,不压于囡囡提着一把刀,狠狠扎进她的胸口,叫她痛彻心扉!
月儿是她家囡囡捧在掌心,骄纵养大的女儿独女,是和囡囡一样淘气到令人头疼的高门贵女,可——
如今的她,身上莫说还有贵女的体面,她甚至在风雪交加的冬月,只能穿着一袭抵不住寒风的单衣!
更叫人不忍直视地是,她的身上还横着两道血肉翻飞的新伤,便是江家仆役,身上轻易也落不下这样的伤痕!
江老夫人再也站不住,她提起衣摆,冲进神堂,一把搂住溶月:“我的好月儿,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她吃了多少苦?
说实话,她有些想不起来了,之所以想不起,不是因为吃过的苦不多,恰恰因为吃得太多,习惯了。
但再苦再痛,她也不曾被怨恨吞噬,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所遭受的这一切,源于父亲的受财枉法。
是咎由自取!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父亲不曾受财枉法,不该被判死罪,若父亲不死,母亲也不会悬梁,她更不会被充进勾栏,被人践踏半生!
而害了她,害了宁家的人,便有眼前这个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好似多么怜爱她的江家至亲!
溶月猛地推开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您认错人了,婢子只是世外桃源里的一个下人。”
“不,不是的——”江老夫人摇头,又想搂住人,“你就是月儿,是我家囡囡的女儿,是江家唯一的嫡亲外孙女,是——”
“不是,江老夫人真得认错人了。”溶月再退,“今日是婢子僭越,如若江老夫人不怪罪,那婢子就回去伺候主子了。”
说罢,溶月深深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待眼泪憋不住,溢出眼眶,滑下脸颊,她才垂眸,慌不择路地逃出门去。
“月儿——”
江老夫人急走两步,又一次紧紧地搂住溶月,紧到那她身上被冬雪冻愈合的两道伤口又一次撕裂,血色在皮膏上横流,也不曾松开。
“月儿,你是不是和囡囡一样,在怨我?”
是,她怨。
怨江家明知临安郡主构陷父亲却视若无睹,怨江家明知道自己流落青楼却问也不问,由着她被人践踏半生,怨此刻哪怕江老夫人嘴上露出悔意却搂得她痛入骨!
“江老夫人说笑了,婢子和老夫人非亲非故,怎会怨恨老夫人?至于宁夫人,想来也不会怨恨老夫人的。”
“真得吗?”
“世人皆知,宁夫人活着的时候,老夫人对她有多好,宁夫人深明大义,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对,对,对。”江老夫人一遍遍低吟,“囡囡那般贴心,那般懂事,怎么可能会怨恨她的亲娘?”
呵……
怎么会?
若害了宁家的只有临安郡主,母亲或许还不会恨到泉下不宁,可偏偏害宁家的是最最疼宠她的江家,她怎可能不恨?!
“是啊,宁夫人不会恨江老夫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江老夫人长舒一口气,“不愧是囡囡的女儿,就是明白自家亲娘的心思。”
“江老夫人,您真得认错人了。”溶月再一次截然地推开江老夫人,屈身告辞,“老夫人,婢子告退。”
“别走——”
江老夫人大喊,江家仆人闻令,横成一列,堵住了门。
“月儿,你其实是恨我的,对不对?”
“没有。”
“若没有,你为何不肯唤我一声外祖母?”
“回江老夫人,因为婢子不是宁姑娘,不过,虽然婢子不是,却多少能猜出宁姑娘的几分心思。”
“什么心思?”
“宁刺史受财枉法被诛杀,虽宁姑娘得圣上特赦,得以苟活,但她再不是高门贵女,她是罪臣遗孤。
而江家不同。
江家是金陵世家,江太尉是东晋大儒,朝之重臣,如此门第,容不得宁姑娘这等罪臣之女玷污。”
溶月再次屈身:“江老夫人,为了江家,您既不该念着宁夫人,也不该记挂宁姑娘,您就当宁家人全死绝了吧。”
说罢,她返身,目光如霜地扫过江家仆人:
“让开!”
仆人被一时骇住,乖觉让开道,于是,溶月提袖,冲了出去。
“月儿——”江老夫人再次急喊,可她喊得越急,溶月奔得越快,不过须臾功夫,她便跑得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