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房极旧,里头四个床位,靠门这边一个瘦的骇人的花发老太太,一个眼白浑浊的老大爷,那边孩子爷爷奶奶各占一间,跟这边两个病人床前一样,靠窗户的地上堆满了大包小包。
自舒庆去世,黎书慧也有小半年没看到这老两口了,孩子奶奶依然如此,靠在床上,能动的只有脑袋和双手,老爷子变化却极大,原本魁梧的身形如今消瘦的仿佛几根树丫一般,他们进去时他正举着眼镜颤抖着靠到窗前摘下头上戴的帽子来整理,那头上也稀稀拉拉没有几根头发了。
“爸爸。”
“嗯,哟——蛮儿。”忠旭母女先进去,走近了他才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焦虑的脸如一张褶皱的纸即刻绽放开来,他一面戴帽子一面将眼镜放在床边伸手来抱孩子,他欣喜的拍着手在孩子眼前哄她:“蛮儿,来爷爷抱,来,爷爷抱哈儿要得不?爷爷抱。”
孩子看了看,摇着脑袋拒绝。
“亲家。”
“姻伯。”
才认出来后面两个人,一下又是找凳子又是找茶杯:“哎呀不晓得你们要来,没有坐处呢,这个,谅解哈儿,你们吃饭没有?”
他又问忠旭:“把他们喊转去噻,带到医院这里来整啷个呢,坐处都没有,转去耍,转去屋里耍,这里不好,喊他们转去耍。”
黎书慧站到他身边来摆手:“没得事,不要紧,不要紧,来看哈儿你们。”
黎书慧又转过去看躺在床上的孩子奶奶:“亲家,听得到不?松活点没有?”
孩子奶奶光是一眨不眨的瞧着她,嘴唇一直蠕动着,却始终不见有声音出来。
孩子爷爷笑了笑,道:“听不清了,她听不清了,欸,她耳朵不好了。”
忠承站在他递来的凳子边上,默默看着他和孩子奶奶,又看一看母亲,悄无声息的转身站到外面的门口去了。
屋里,孩子爷爷笑着跟同病房的病友介绍亲家,一个耳朵听不清楚,光是哀怨的自言自语,一个光是笑着,羡慕的眼神望着,忠承看了一阵儿,借着出来上厕所慢慢退到更往后的走廊里去,每个病房都空得很,从哪个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一直回荡在走廊里,听在他耳朵里,简直心酸的让人落泪。
有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吹着口哨悠闲的从对面头上的办公室出来,摇晃着脑袋旋进左边一个病房里去,那房间登时热闹起来。
听他问:“啷个样输液输起?难过不?有哪里不安逸不?”
“有哪样不安逸呀,心里不安逸,钱包不安逸,看着是瓶水,输进来就变成钱。”
“啷个嘛?觉得亏了吗?先人嘞,你要想到这是救你的命啊,你拿几十块钱买你的命你还觉得亏了!你的医保还给你报销恁多,那啷个整呢,我不收你的钱,我把那个瓶子拿去装点水来给你挂,你干不嘛?”
“……要装点水我还走你这里来整啷个,我不晓得个人在屋里灌吗。”
“对咯,你也晓得这不是水呢。”
“他是专门说风凉话呢,真要是痛的遭不住的时候他还搞快点把他的钱拿给童医生你喊你救他哦。”
“哪个不是这样啊,哪个都是这样,刚开始痛的时候舍不得钱,都痛的遭不住的时候才心慌喊救命,你我这些又不是啷个有钱人,哪个舍得嘛。”
“所以才喊你们买医保噻,该买的时候你舍不得,用的时候你巴不得他一哈给你报完,哪里有恁好啊,要感激现在的政策好,看病还有人跟你垫底。”
忠承路过那门口,只看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婆正欢喜着大声呱唧的同他说笑。
“说起恁好听,我们买不买医保唛还是看你们噻,看你噻,假比你对我们不负责那我们买医保来你还是迷划我们,那买了有啷个用呢?”
“就是,主要还是看你当医生的呀,主要还是你才医得了我们的病呢。”
“我不负责呀?我迷划你们啦?”
“你倒没有哦!”
“是,你是个好医生。”
“这个医院还是可以,还是好几个医生都多客气。”
“那不是个个都像这里哈,你看干坝那里,那个卫生院那个,那个龟儿才硬是,不然就这样药那样药整给你吃,不然就望着你吼。”
“吼还好哦,有的医生他理都不理你欸,几句话一谈他耍他的,光喊你出去哪里交钱,把你这里支那里支,有些地方大了,龟儿路都找不到。”
从走廊右手边一个门洞出去,中间有个小坝子,连着前面的门诊部,坝子中间两个小花坛,里头分别种一棵花香怡人的桂花树和一棵光秃秃只剩树干的槐树。其他就没别的可看了,整个坝子直至两面围墙角全停满了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面包车,小轿车,新的旧的,皮子磨掉的,落了厚厚灰的,竟成停车场了。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满身尘土的病人家属从他身边经过,望他一眼,匆匆往里头奔去。
季节到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