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周五,忠传走人户转来,信好也放假一道回来了,说是姑娘女大十八变,一个星期见一回,小子也是一天样,学校的伙食仿佛饲料一样,才半学期不到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去了,又不像在屋里务农做事,光是教室里坐着,肤色白了,模样愈发秀气。
那模样冷不丁看一眼,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格外眼熟,忠传心下不由慌乱起来。
“在学校不要到处跑,不要跟这个跟那个的裹着放学跑出去,星期五一放学就个人回家,小姨那里也不要去。”
“我晓得。”三番五次的,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从读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这样,再说如今,住校生只有周五放学出得去,其他哪有到处跑的机会。
……也知道儿大不由娘,但唯有这样反复叮嘱,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些。
母子两人回到家,黎书慧正在田边的怼窝里淘红苕,见她远远挎着脸,走近了才有一点好脸色。
信好同她招呼了一句,甩着书包进屋去了,忠传惦记桑叶树地里的萝卜秧,上楼换了身衣裳,也出门去了。
那桑叶树田坎下来都是橘子树,年年到了这时节,树枝都跟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弯着腰驼着背,忠传在边上的菜地里匀萝卜秧子,没一会儿,信好也空着手跑来了。
忠传望了一眼他脚上:“鞋都不换!干净鞋子穿这泥巴地里来做什么。”
他慢慢绕到她身后去:“那双鞋漏水,穿不了了。”
忠传才记起来他的胶桶鞋坏了:“跑这里来做啷个?看嘎公在哪里挖红苕,去跟他帮忙噻,看着天都要黑了还跑到坡上来了,作业做完了?”
“就两张卷子,明天做。”他背着手绕到忠传上面的田坎上去,闷着头道:“嘎公跟嘎嘎在整啷个?”
“整啷个?”她疑惑的望着他:“哪里在整啷个。”
信好无奈:“你个人听。”
“听啷个嘛。”忠传站起来看屋里方向,偌大的坝子里空空荡荡,隐约听到黎书慧说话,又听不清说了什么,她问儿子:“整啷个?”
“我不晓得啊!”他耸肩,四下望望,沿着田坎跳下去摘橘子去了。
忠传又望了几眼那边坝子,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又仍埋下脑袋去忙手里的事。天黑了回家,卢定芳婆孙也在,两个老太太在灶房屋里说话,潘宏一看到信好,马上脚跟脚的撵去了。
老张插着腰在环堂屋的干檐口站着,与她道:“哪阵转来的,没在那里歇吗?”
“少午吃了就回来了。”她转进去,俩老太太正在灶台上下面,有说有笑的,也不像有怄气的样子:“说是潘运回来呢回来没有?”
卢定芳笑道:“还没有哦,说是要在达儿那里多耍两天,接的人没接到人也一块去了。”
黎书慧问她:“你又啷个晓得的?”
“将将王二从堰沟过他说的,潘运给他打的电话。”
她的话还未说完黎书慧便接过去:“那个豁飘!没有哪句话是正经的!这里跑,那里跑。”
忠传被说的丈二和尚,可黎书慧说完这一句又不说别的了。面下在锅里有一会儿,见她挑几根出来看了看,转身开门出去端洗衣槽里淘净的叶子菜来下。
卢定芳转到灶门前加了根柴火,出来洗了手,帮着打作料碗。两个人仍好好的说着话,忠传才想起来自己进屋是拿筲箕来了。
拿着筲箕出来干檐口,老张仍一动不动的站着:“你幺妹去没有?”
“幺妹没去,我给她带的人亲。”忠传回答,边掐着背篓里的萝卜秧子:“走不了,她走了屋里啷个办呢,老的小的都靠她,她本来是想去耍哈儿。”
“就是你跟老二去的?他先拢唛你先拢嘛?你们一路的吗?”
“嗯,他在幺妹屋里等我,一路去一路转来的。”
信好潘宏两个人影子一样的厕所出来又跑到楼上去了。老张喊信好:“规矩点哈!”
“嗯。”人却照常嬉闹说笑。
老张又站到坝子里对着楼上喊:“不兴把个人的作业做完,跑耍嘛,整到你你才晓得好歹,硬是千翻,非要踏削哈你你才晓得。”
忠传有些疑惑的看一眼父亲,想到信好头先说的话,有些好笑,心道不知这回又是怎么惹到母亲了。
锅里的面好了,黎书慧出来喊吃面,喊信好喊潘宏,喊她,独独忽视老张,老张也像不知道面好了似的继续在坝子里站着。忠传便使两个孩子来请,请一遍,她又自己来喊,老张这才进去了,跟没事儿人似的。
两个人一晚上没说话,老张吃完了面,又跑到外面坝子去了,手背着站在坝子沿上望河对面,还像是心里有事感慨什么一般。
黎书慧并不理会,一面同他以外的人讲话,一面吃面,洗碗,砍红苕,直等暗一些卢定芳回去了,她自己洗漱完,上楼睡觉去。
仿佛老张压根没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