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一个秦国的小民,奉王命而参军,积功做到曲长,已是相当不易,直接倒在他手中的敌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间接带领麾下灭掉的敌军那就更数不甚数了。按理说他应该是秦法之下的受益者,该是秦法的绝对拥趸。
但很可惜他并不是,至少现在已不再是。
原本他也是秦法的坚决拥护者的,从公士到上造,从上造到,再到不更、大夫他一步一个脚印用敌人的尸首铺就着自己晋级的道路。
直到他被升任曲长,他才发现,原来一个曲长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功勋,更没有自己那般困难。有时候,甚至简单到只需要一个贵人的提携,又或者你姓孟或者是白,甚至只需要你有个姓孟或是白或是什么的亲戚。
年轻的他没有灰心丧气,因为他相信,凭借着手中刀,他也能拼杀出一个不逊于任何人的未来。
可随后他又发现,原来一个曲长真的不该有、也不能这么多的功勋。很快在校尉乃至都尉的调配下,他那战力彪悍的一曲兄弟被拆散,而原本属于他的战功也自然被挪为他人之用。
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身边一个个比自己还晚当兵的新人们,甚至是自己手把手教过的新兵,居然几乎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一个个成了自己的上司,他才突然发现,秦法虽严,却只是对一部分人严。
后来,有个贵人教他识字,学会的第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却从不知哪里的野书上学到了一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所以,贵人把他赶了出来。
虽然又失去了一次机会,但依旧年轻的曲长坚信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很快他英勇的战力还是得到了认可。
先登之功,为此他身中三刀两箭,一枚箭头更是永远地留在了他的体内。
眼见着校尉之职近在眼前,躺在病床上的他一边畅想着该如何荣归故里,一边考量着在咸阳的城东某处买下一所房子,将家中老母接来团聚,当然还有那个她……
不待美梦继续,又有贵人带着校尉的官服前来。激动的曲长挣扎地坐了起来,对面的贵人也是笑眼盈盈地看着曲长。
直到那句话的出口:“本将膝下有小女一枚,只是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经历过这么许多的曲长哪里还不知道贵人之意,若是应下了这门亲事,从此就是自己人,自己不仅能够高升校尉,甚至都尉也便近在眼前;若是不应,恐怕……
虽然明白,可曲长既不愿放弃那个偷了家中饼子给自己做盘缠的姑娘,更不愿从此成为贵人的附庸、狗腿。因为他看过太多太多曾经的弟兄投入贵人麾下后的惨状,虽然人前耀武扬威,人后却是卑躬屈膝。
这不是他所愿的。他相信在秦法之下,靠着自己的能力,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家中已有糟糠之妻,未可弃之也!”这便是曲长的回答。
没错,他再次拒绝了,拒绝了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贵人却也不恼,拍了拍他受伤的肩膀,笑着说道:“没事儿,将军你还伤者,养好伤再谈不迟。”
转过身,贵人就要离去,却又转过身对着曲长说道:“本将三日后回咸阳,将军若有意,可随本将一同回返咸阳也!本将已为将军备好了一座三进的宅院,只是小女自幼受宠,家中夫人更是准备了一大堆的彩礼,这宅院虽大,却未必能住下三人啊。”
言毕,扬长而去。
曲长知道,贵人已经“开天恩”了,不仅加码了一座宅子,还许诺可以调自己回咸阳,这对于一个刀口舔血的厮杀汉简直有着致命的诱惑。而这诱惑背后,而唯一的条件便是休糟糠之妻、娶他女儿为妻,从此投入他的门下。
那夜,曲长失眠了,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曲长至今还记得那夜的月光下,那身校尉的官服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头,丝绸做的,很滑、很润!
但举起的杆子不下跪,过河的卒子不后退。曲长依旧固执地相信秦法、相信自己。
三日之期一瞬即过,贵人的马车缓缓驶出城池,马车上的帘子被轻轻撩起,又很快被放下,而马车至始至终没有丝毫的停留。
很快,一个文书模样的军官来到了曲长的床头,在曲长惊讶的眼神中,讥笑着从曲长的床头将那身校尉的官服抱走。
许多的不甘与不平堵在曲长的胸口——那是他用性命换来的功劳啊!
可是终究曲长没能吼出这句话,再多的不甘与不平也随着一口老血被曲长生生咽下。
于是,曲长还是曲长,连爵位都没有动一动。
后面听说他的先登之功给了另一个曲长,仅仅比自己晚一点登上城楼。
有人为曲长抱不平,都被曲长止住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申诉,又能改变什么吗?自己能找出一个证人,对方就能找到十个证人证明他才是最先登上城楼之人。更何况,即便自己侥幸胜了,下场大战恐怕就是自己的末日了。倒不如认个怂,活下去。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你瞧,咱又学会了一句官话。”曲长对着来人说道,又似在自嘲道。
活下去,随即成了曲长的唯一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