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苦闷的,哲人是孤独的。苦闷因孤独而生发,孤独借苦闷而增益。古之君子视“烦”、“寂”为非苦境,而乃常境也(刘熙载)。其实普通人也如此。但哲人的孤独不是不容人,而乃反省自己的存在时的孤寂深沉。我认为哲学的孤独完全不是诗人的多愁善感、悲天悯人。但诗人的孤独的确可以启人哲思。
人是群体的生物,却无往而不在孤独之中。大雁失群,在长空中哀鸣,令多情善感的人儿潸然泪下。“汽笛一声长鸣,从此天涯孤旅”,诉说的是离愁别绪。“独立寒秋”,是说志当存高远。古今骚人墨客都是孤独者。“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人生只有一个朋友,而且只有少数天才人物才有——这就是孤独。”
“万里悲歌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中国文人多叹命途不济,其实包含着希冀被明主发现录用。中国的隐士往往不是真心向往孤独。他们在官场失势后便隐退,以求一逞。因此,孤独可能有两种:消极的孤独乃失意失位失官失恋失宠时企求交往,以克服孤独。积极的孤独是意识到并且践行的孤独,乃达观人生,不求禄位,人格独立,高标己见,不肯趋同。同消极被动的无所作为的孤独不同,积极的有创造力的主动的孤独可以振奋人心。我们应当在第二种意义上实现孤独。
在哲学上, 孤独并非消极地无所依傍,而是指人的彻底自由——没有什么决定论。这加大了个人肩上的责任。萨特对此有专门论述。上帝、价值观和客观环境都不能为你的选择辩护。你自己得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一切都是可能的”, 这加大了人的孤独。但你肩上的责任也大了。人是完全自由的, 你随时随地都要自己选择。“你是自由的——你自己选择吧!”这是萨特对如何实现孤独的忠告。唯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这使你学会孤独。
独居不是孤独, 但独居是孤独的条件之一。孤独不应产生在深山老林,而应产生在市井繁华之地。有人为了体验孤独, 便走到大街上,这很好。他力求在芸芸众生中标新立异。孤独别有韵致,别有魅力。
孤独与孤独感不一样。孤独是人的实然状况, 孤独感是人的应然状态———人意识到自己应该孤独,并为此而欣慰。没有孤独感的孤独是缺乏鉴赏力的“鉴赏”。当然,孤独与孤独感不可分,从孤独到孤独感是从自发到自觉,从自在到自为。在商海中, 许多人掩盖了自己的孤独状况, 缺乏孤独感。这是我们时代的病态, 是做人的异化。
孤独并非要求人们自闭,不是拒绝社交, 而是指保持独立人格, 不从俗随流。在某种意义可以说:我孤独, 故我在。在芸芸众生中,在人云亦云中,你其实丧失了自己的存在。因此可以说,“我存在,故我孤独”。人把他自己筹划为孤独。
人从根本上就是孤独。人之所以孤独,就在于他是人。孤独是人存在的根本方式。孤独的原因在于人事的一次性,不可重复性。当然, 在男欢女娱之中,孤独感消失了。但这仅仅是暂时而已。瞬间之后, 更大的孤独又袭人了。我们在听诗歌朗诵和欣赏音乐时仍是孤独的。孤独——人类存在的唯一方式。孤独——人类越前行,便越如此。这兴许就是孤独的原因。然而正因为孤独,人类才伟大,才有如此的高科技。载人航天飞船上天, 发现在宇宙中,蔚蓝色的地球故乡在荒冷中漂泊着。人是多么的孤独。但孤独不是人谋求的,人只能自觉承受一份孤独。同样,人之所以是人, 乃在于他孤独。当然, 在茫无涯涘的宇宙中, 生灵皆孤独。英谚说:“当你笑的时候,大家和你一起笑,当你哭的时候,你一个人哭。”欢乐属于大众,痛苦属于个人。欢乐是表面,痛苦是实质。欢乐短暂,痛苦长久。你孤独的时候多,群聚的时候少。即使你处在万人簇拥之中,你其实仍孤独。
哲学的孤独乃是指存在论上的人的不可雷同性。人是他自己思想的主人,有其独立的存在,不可替代、不可重复。孤独与独立女神是人类所向往的。孤独指的是自我控制、自我约束。与孤独对立的是依附性和听天由命。孤独也指人在伦理意义上的独抒己见,不随人俯仰。孤独是一个人在他的自由意志驱动下所做的一切。孤独与自由联系在一起。因此,孤独属于喜好思想自由的人。他在宁静达观中进入自由境界。哲学形而上学的孤独指的是反省、超越和自主自身的意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直面孤独,冷然寂静。孤独的来临和失去一样,使人不察。隐匿者与缄默者是意志薄弱者,而孤独者却不是遁世与消沉。你不能为自己找遁词。卑鄙是卑鄙者的见证,孤独是孤独者的丰碑。孤独者不是愤世嫉俗者,但他却绝不趋炎附势。不少哲人以孤独者自居,这多么缺乏集体精神!可是,唯有在这个孤独和深思默想的时刻,这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所说的孤独并不仅是一种无可名状的非理性的精神状态。它当然得自存在论意义上的人的孤独寂然。这里存在论的孤独与情感上的孤独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大自然和人类都不能解除我们的孤独。云霓烂熳,树叶飒飒,林涛怒吼,小溪呢喃,但不能纾缓我们心头的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