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绕绕的。他自以为和刘邦相知,君臣不疑,主公都这样信任我了,登坛拜将,让我掌了这么多兵,以前那些暖心举动还能有假?
当然有假,对刘邦来说,韩信的举动和要挟没什么区别,就差明着说你不给我封齐王我就不来救你了,此刻的怒火会被理智按下去,但心火不熄。
后面项羽派人劝,手下派人劝,韩信都没听,又重复了一遍“汉王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蒯彻引经据典又劝,韩信表示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听,功绩如此,汉王不会夺去。但犹豫间他并没有出兵,楚击汉军,大破之。
沛公忍着澎湃怒意为韩信划了封地,垓下败楚,项羽自刎,“高祖袭夺齐王军”,立刻便收走他的兵权,改封其为楚王。
刘邦这个人,壮阔一面如鹰,遨游四海高歌饮,嬉笑怒骂俱天然,他以这样的面孔吸引来臣子;冷戾一面又似蛇,斩白蛇后,便绞缠于众卿脖颈之上了。
鹤高飞远去,鹿温驯相伴,虎自以为猛禽。
韩信依然抱着他纯白的政治理想,以为能一世不相负。
汉六年,有上书曰韩信谋反,刘邦伪游云梦,预备擒韩。韩信要反叛吧,觉得自己没犯错,不会有什么事;要见刘邦吧,又怕被抓。踌躇之下选择交出自己的旧友、曾经的楚将钟离眜献给刘邦,却逃不了一捕。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一句,便是在此时说出口的。
钟离眜之死,其实是韩信个人心态破碎的一个关键节点。在这之前他崇尚士人之风,有恩必偿,漂母给他一口饭吃就千金回报,如今逃避责难强逼钟离眜,而友人的头颅没有改变任何事,帝王的疑心未曾减少,自己的处境仍然糟糕。
——他素来坚信的君臣之谊,亲友之情彻底倒塌,钟离眜死前那句“公非长者!”长久地盘旋于脑海,一直以来他都太天才也太骄矜,这件违背其信义观的事颠覆了他对君臣和自我的认知,傲骨与自尊便随之破碎。
于是成为淮阴侯后他陷入寂寂,称病不朝,郁闷自己居然沦落到和樊哙这种人一个地位,与陈豨谋袭吕后太子,最终被萧何领着走入那座宫殿。
高祖见信死,且喜且怜之。
军事的天纵之才和政治方面的束手无策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兵仙。
仙是无法在人间久留的,正如他无法理解为何走到这一步,无法理解君王那些曲折心思,他不过想与君再饮一樽酒。
杯中酒尽,他看到昔年沙场纵横何等快意,一人之才大半江山,君臣夜话无比契合,天子想起的是当年心火。
回顾其一生,胯下之辱便注定了韩信近乎极致的自尊与自卑,能忍受奇耻大辱,盖因他坚信自己日后必有所成。
韩信非庸人,分辨得了真情假意,但历史匹配机制会调节游戏平衡,他匹配到的君主是刘邦,老父要被煮也平静称兄道弟、盛怒时被踩两脚就能按下再笑脸相迎的刘邦。
大约早年确有真心,那些醉酒论天下的时光不是假的,韩信也真的享有过他期待的君臣关系,但太过短暂。
假齐王一事长久地横在刘邦心头,帝王求的是“臣下”与“属”,而韩信太功高不自知,几乎踏入卧榻之侧。
真正的君王不饲虎,只磨平他的利爪,再蛇缠而死。
如果韩信不是大家认为的政治白痴,在齐王一事上是真心要王位,那也很能说明问题,作为“士”,他希望功绩能得到相应的奖赏,求的是裂土封王。
但春秋早落,战国不再,如今是大一统的时代。
他面对的这个人未来会立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盟誓,他渴求的“士为知己者死”也只是一场君臣之间镜花水月的空言。
毕竟千金买骨、国士择主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坐着的是皇帝,是世独其一,臣下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这位秉承国士遗风的将军,只能抱着他不合时宜的期许,在四海未合时于沙场意气风发,再在天下已定时,循着那位引荐他的知己的指引,走向他这一生的末章。
凰位炎炎光焰,烧得长乐宫灯红似血。
赤帝子从爱卿颈上游下,落地成为人君。
将军血既可定河山,想必也可安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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