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过后,秋意更深。这日霜冷风凉,通判钱学理家宅的后园却一片繁忙华盛,热闹非凡。
正值老太太七十高寿,儿子在楼阁亭台,花木扶苏间搭起戏台,以酒宴歌舞给母亲拜寿,当然顺带也热络一下各方的关系和情感。
古稀老妇的生辰,钱氏的子孙亲友齐聚,知府周致深及同僚,当地有头脸的士绅都衣著光鲜地来捧场,甚至办差路过的安定郡王,也被邀请列席。
酒筵歌席,珍馐美馔,一场宴饮,便如老寿星身上的浅金缎服,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荣华逼人。
秦乐乐坐在戏台边放置道具和戏服的小阁,目光越过靓丽喜庆的万寿菊,看各种表演,包括观众席上的。
弹丝吹竹,莺歌燕舞,主客欢聚,灯红酒绿。
这种场面在格天府她不知见过多少,规模和格调都远远过之,向来厌倦,只因她知晓,几乎所有的笑容和厚礼后面,都包含着心机与目的。
是以,每每府里宴饮,她都躲在远处,不时给她的当家婶子添些麻烦,以排遣心中的寂寥或空无。
但今日她不惧人情的世故和凉薄,只觉得温暖,如沐浴在暮春四月绵绵的阳光,因为那个人,他在这里。
他昨晚才从慈恩寺回城,今日便应邀来到钱宅。丰神秀彻的脸上,一如既往地笑意清浅,不辨悲喜。
他被安排坐在年轻士子的中位,大约是为了表示慎重,他穿了件群青色的衣袍,玉簪绾发,庄重而深沉。
逶迤花径的那端,赵懿津津有味地观赏节目,间隔时与周致深等官人谈笑风声,一派融洽和乐的气氛。
歌舞升平,酒至半酣。台上台下都渐入佳境,戏里戏外全是故事,似乎只有她,在故事之外。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身披石兰,腰束杜衡的美丽女子在舞蹈。
如慕如诉的乐声里,婀娜多姿,体态翩跹的多情山鬼,艳丽得暗淡了秋阳,也刺痛了她的眼目。
忽然间幽怨横生,不能自抑:难不成今后,我亦会如山鬼思念她的情郎一般,徒劳无奈地想念三哥哥么
山中人兮芳杜若,娘亲的名字叫杜若兰,她与阿爹之间,是否也曾经如此:砰然心动,月下花前,情浓爱蜜,最后,相思成灰
娘亲泉下泥销骨,阿爹必在人间雪满头,他们阴阳两隔,椎心泣血,非人力所及。而我此生,当真要与三哥哥尚未开始,便已然结束,在将来的岁岁年年,永不再见
她怔怔地凝望着她朝思暮想的容颜,他的微笑,清浅如风,他平视舞者的目光,安静似水。
她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乐曲终,舞蹈停,众人鼓掌,大声喝彩。接着是来自梨园的表演,两个杂技后,开始巧变戏法。
男子站在台中,手持一方红色大绸布,为证明自已并无骗局,请求尊贵的郡王挑人见证,赵懿即刻指派护卫长陈猛代替自己去查。
先从绸布里变出来的是一筐寿桃,陈猛笑嘻嘻地将它分给观众,宾主尽欢;接着出来的是一幅祝寿图,陈猛恭敬地献给老寿星,引得老夫人笑得合不上嘴。
最后,男子说自己祖传点银术,然自己福份根基不够,以致时灵时不灵,今日正遇法会结束,大师与周官人为百姓祈福,他也发愿有能力救赈灾民,恳请诸佛菩萨加持,他能借老寿星的福德,表演成功。
言罢舞动红绸,嘴里念念有词,片刻,大吼声中,他身前的案几上,赫然现出一堆明晃晃的白银。
众人目惊口呆,男子喜形于色,与陈猛一道,将千两银子献到惊讶不已的周致深面前。
赵懿的眼风瞟过微微发愣的钱学理,暗笑:老小子还不曾发现,自家私房银子已被捐献了出来,不知他察觉后,脸上是何等模样那设下此局的小女娃,此时又在何处得意
当然,他所料有错,小女娃非但不得意,反而心中哀婉凄凉,正伤心处,两个舞伎进阁里卸妆换衣。
“春儿你可瞧见吴治世听说他订婚了,当初芸娘为他拚命护住清白不成,自杀了断,真真不值。”一个惋惜不平的声音在说。
答复却极是淡然:“男欢女爱,男为欢,女为爱,瞧那姓吴的满面春风,哪里还记得起芸娘天下男子尽是如此,旧爱未走,新欢已来。”
听到这里的秦乐乐,胸中犹如被利剑穿过一般:三哥哥,也终会忘记我,去娶别的女子吧。
却说岳霖从钱宅回到吹花小筑,如负重释,换上便袍,独自一人走进兰园。
杯觥交错,金石丝竹的宴饮于他从来便是负荷,在公众眼里他是岳帅之子,是抗金的象征,他的行为容止,代表岳氏门楣,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即便独自一人时,他也不曾想过他可能有仅属于自己的悲伤和喜乐,直到遇到了她。
深秋风起,萧涩冰凉,满园依然盛开的秋兰,当记得她曾经的笑语:三哥哥,此是我花了两个时辰为你沏的兰露茶,你可一定要喝呀。
握着她戴过的珠花,上面似乎还有她的发香,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渐渐西沉,他的心也在一点点地沉:她终于是走了,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