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陷的双眼缓缓睁开树皮似的帘目,有些惊喜,被褥上的一双手爬满虬枝般的血管,被唤的人轻抬手臂招呼裴星。
“阿星,你怎么来了?”
从前如若阿父这般唤自己,他便会焦急万分,握着阿父的手安慰他,天真的说着“阿星呼呼,病痛走走”。
有时生病时阿父情绪不佳,脾气冲,还会嗤笑一声,挥开自己的手,骂他愚蠢,但他都知道这只是父亲一时心情不佳,大夫说生病时便要依着他,气撒了好得快。
如今见阿父又招他过去,他却止住脚步,并不想上前,一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他就忍不住想起当日那刺人的话。
裴父见人站在窗前并未因此靠近,失望地将手垂下。
父子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沉默不语,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三哥。”裴聪怯生生朝着裴星唤道,十三岁的男娃看着比十三岁的女娃还不知所措。
慌张、焦急、欣喜在他的脸上一目了然。
不待裴星反应过来,裴聪双膝跪地,额头全部磕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三哥,你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裴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后退一步,然而对方却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再次抬起沾满泥泞的脸朝着地面砸下去。
“我求求你了,三哥。”
裴聪是幺儿,以前家里有三个汉子顶着,他除了需要做些体力活外,无需担忧其他的事宜。
这样的日子他以为会持续到他成年,然而万事万物不可能一尘不变,一朝分崩离析,父亲病倒,大哥沉迷酒醉,二哥不知去向,阿娘还在祠堂生死未卜,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伺候阿父。
从没顶过事的他,一下子慌了神,宛如无头苍蝇,不知该怎么办,电闪火石之间他第一想到的便是外嫁的三哥,想到平日里最是照顾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对父亲不管不顾。
“阿聪,咳咳,”裴父在床上剧烈咳嗽两声,支起上半身,“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劳烦你三哥吗?”
然而裴聪执拗地磕着响头,嘴里不停喊着:“三哥,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阿娘与阿父如此恩爱,不可能会做出这番行为,定是舅舅和赌坊的人污蔑阿娘,见不得别人的好。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不会去想复杂的恩怨纠葛,只会信任最亲近的人。
只要、只要三哥替家里还上钱,定能让这个家重归于好。
村里传遍了,哥夫一张图纸能卖一百多两,赌坊说不收利息,只要将这一百两填上便不再追究,如若哥夫愿意卖一张图纸,这事即可迎刃而解。
想到这,他微微偏过头朝着陆一鸣的方向,磕头求助:“哥夫,哥夫你帮帮忙吧,一百两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求求你了。”
陆一鸣无动于衷,末世还有人拿出大量脑晶求他饶命的,他眼睛都没眨。
古人都是这般天真吗?这个小弟弟是凭什么认为他会无私奉献,只要磕几个头就能拿出这一百两来。
他没帮小星星断亲已经很仁慈了。
裴星直视对方的眼睛,试图与他讲道理:“阿聪,这是徐大欠下的赌债,冤有头债有主,该他来还,陆家并不欠裴家什么的。”
裴聪只是愣了一秒,既而继续磕头,那沾满泥土的额头上逐渐染上点点红腥,不知该说他单纯还是单蠢。
“三哥、哥夫,求求你们救救阿父和阿娘!”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固,只剩下裴聪的磕头声,裴星拽着陆一鸣的手收紧,撇过头。
这幅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将裴家怎么了。
裴父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对着裴聪大声呵斥:“阿聪!不要再提那个贱人!”
这声饱含愤怒的怒吼为裴聪的举动按上了暂停键,他想要为娘亲反驳,但见裴父因此气的胸口起伏不定的模样,将话吞入腹中,起身拍拍他的后背,让他舒口气。
裴父颤抖着手向裴星招呼:“阿星,是爹对不起你和你阿爹。”
这一声道歉太迟,裴星眼眶虽有些红润,但并非原谅父亲所致,而是替阿爹不值:“阿父打算如何对待二娘?”
二娘如今被关在祠堂,瞧裴父的姿态,像是已经确认了些什么。
别说裴聪,他听闻这事儿的时候也深深的不解。
裴父这次没有再暴怒,而是睁着无神的眼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我老了。”
裴星的眼神一暗,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完转头问起另一件事:“你阿爹,最近可好?”
“阿爹很好。”
“阿星,”裴父咳嗽几声,看着裴星认真道,“你能否替我向你阿爹捎几句话?”
裴星能够猜想到父亲的话外音,无非是想让阿爹回到他的身边,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他与阿爹最亲,脾气自然也最像。
二十几年夫夫,如果阿爹真的不是攒足了失望,断然不会这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