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从前也的确不曾留意过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妹子。
真宗一朝的子嗣实在是单薄,从他做三大王的时候开始,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六个儿子,活下来的却只有赵受益一人,也就是后来的仁宗;而两位皇女之中,长女连名也未起便已夭折,次女生下来便身体荏弱,自幼入道,与父母兄长皆不亲近。
等到刘太后薨逝,仁宗知道自己身世后,这才醒觉过来,这位皇长女竟和自己乃是一母同胞所生,也是世间唯一流着相同血脉的至亲之人。
他本来就对生母李氏心存着极深的愧疚之情,这时再想着当年生母先被夺去亲子,后又痛失幼女,二十来年中和自己对面而不得相认,该是何等的摧心裂肝之痛。
追悔愧恨之余,难免也爱屋及乌,将对生母的一片眷恋怀念之心,推爱到了这位从未谋面的亡妹身上。
当即便要拟旨将其追封为惠国长公主②,又要加千户食邑,又欲在宗室中择人承继长公主一脉,使之身后得享血食供奉。
然而此事大违常理,当时的宗正大力反对,仁宗却难得固执己见,坚不肯从,最后还是由保庆宫杨太后出面,请了仁宗来,同他细细讲述了当年的往事。
当年刘娥将仁宗抱养自己名下,并因此封后,随后便全身心地扑在真宗及朝政上,无暇分心照管幼儿,就将他托付给了与自己交好的杨淑妃代为哺育。
因此仁宗自幼称呼刘后为“大娘娘”,杨淑妃为“小娘娘”,两位娘娘比较起来,他倒还是跟杨淑妃更为亲近些。
刘太后的遗诏中要求仁宗尊彼时已是太妃的杨氏为皇太后,仁宗此时还不知身世,又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自然是依命而行。
因杨太后日常居于保庆宫,所以又称为保庆皇太后。
杨太后在真宗和刘娥生前都极得信赖,在刘娥去世后又是她亲口告知仁宗身世,一生所知所晓之事虽多,却从不在不该开口的时候开口。
因而她说出来的事,可信度极高。
饶是如此,仁宗从杨太后口中听到昔年这一段密辛之时,却仍是被震得久久不能开言。
李氏自幼家贫,父亲去世后生活无着,继母带着继母所生的弟弟改嫁,她只能出家讨生活,因生得貌美,被彼时还在给真宗当外室的刘娥见到,收到身边当了侍女,待真宗登基后也跟着刘娥入了宫。
等到刘娥需要一个儿子来封后的时候,便被推出来借肚生子。
或许是因为她祖上有胡人血统,体质甚好,一朝怀孕,十月分娩,产下了一个极为健康的男婴,刘娥与真宗都大喜过望③,抱走孩子后,又许了李妃若是再有身孕,可入档记做生母。
未及两年,李妃果然再产一女,这女婴生得玉雪可爱,眉目秀美处颇肖其母,见人不哭反笑,真宗同刘娥前来探视,都颇为喜爱。
真宗死孩子死得怕了,虽看长女活泼健康,不像是个要夭折的模样,却也心有余悸,打算要等她满周岁之时再定名册封。
谁知还未及百日,有一道人飘然入宫,同真宗道这女婴身系此间气运,唯有将其舍了入道,不见父母亲人,不留姓名来处,方能保太宗一脉江山永固。
彼时真宗尚是励精图治的壮年天子,原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的,然而据当时随侍在一旁的刘娥所述,那道人只叹了一口气,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当时尚在宫室中的众人,连同侍卫在内,便全都僵立当场,人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那道人上前,连着明黄襁褓一道将女婴抱起,转身便走。
或是母女连心,痛彻难当的关系,李妃竟不知怎地挣脱了那层无形的束缚,开口问那道人,“我母女今生可还有相见之日?”
那道人大约也未想到有这一问,略一沉吟,道:“此女父母缘浅,其余的却要看造化了!”
又念了一首道偈,方振袖而去。
那偈子说的是,“一片红云覆碧山,叶燃花谢不知还。春风吹落人间世,留得青松在故关。”④
李妃痛哭失声,自此请退后宫,吃斋清修,为一双儿女祈福,及至四十六岁亡故,也未曾再见女儿一面。
真宗事后也令当时的皇城司四处寻过江湖高人,却再未见过能如那道人一般的人物,自是怀疑神仙临世,前来点化于他,由此开始崇信道教,热衷“祥瑞”等事。
那都是后话了。
却说仁宗听了杨太后这番话之后,原也只是将信将疑,但既然亲妹并未亡故,那追封过继之事自然也就不必再提。
只将李妃生前所居的宫室修葺如旧,又自杨太后处得了昔年李妃唯一留存的小像,一并供奉在私室之中,以供追思。
月前仁宗因陈世美案,被公主相求到开封府中去尽个人情,听到包拯提及“叶燃”两字之时,念及那首道偈,便忽地心有所感,要召那位“女义士”相见。
一见之下几乎潸然泪下,假作举杯饮茶才遮掩了过去。
盖因叶燃生得同李妃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活生生便是那小像中人托影复生似的。
虽是自称民间女子,举手投足之间却没有半点畏怯之意,便是见到身为天子的仁宗,也是举止从容,气度闲雅。
看得仁宗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