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位交换了眼神,郭嘉笑道,“走,明公有令,敢不应乎?”
荀忻跟着郭奉孝往外走,琢磨起老曹要给他们看什么。
小吏领着他们走到营中一处空地,这里已聚集起不少人,人群中心留出空旷一处,典韦与许褚带兵站在那里,士卒们不断往其中抬运木箱,那木箱看起来颇沉重,里头满载竹筒、竹简,甚至还有绢帛。
是书信还是文书?
周围议论纷纷,荀忻听到有人嘀咕,“听闻在袁绍帐中搜出许多书信,其中不乏有许都,乃至军中之人亲笔所书……”那人幸灾乐祸道,“这回,怕是不少公卿名士要遭殃。”
荀忻扫视一眼四周,如其所言,很多他眼熟的文士、将军神色紧张,举止窘迫。
而方才说话的人,观其衣着,是位短袍小吏。
耳边有热气凑近,郭奉孝清朗的嗓音刻意压低,带着笑意,“元衡可曾逐此大流?”
荀忻诚实地点头,低声道:“然。”
郭奉孝语气了然,“人之常情。”他小声道,“以元衡和袁绍当年交情,不写亦无妨。”
荀忻想起来自己做过的蠢事,沉默片刻,“忻当日回书明拒,奉孝信否?”
郭嘉没说话。
荀忻暗自叹气,这种自相矛盾的事也就他干得出来,不愿有往来不回便是,何必多此一举。不过这次老曹特地让他们过来围观,这些信注定留不过今天,必将付之一炬。
肩头一重,却是郭奉孝的手搂了过来,此人在大庭广众下仍毫不顾忌形象,低声乐道,“于人眼中,我与君同为一党,嘉信与不信,重要否?”
“元衡勿惊,说笑耳。”
最后一个木箱也搬送落地,许褚从亲兵手中接过火把,喝道:“昨日破袁营,得袁绍帐中往来文书一十三箱,奉曹公令,令曰:
当绍之强,吾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1]?
今悉焚之,既往不咎。”
话音落地,在场的人辐散般相继拜倒,“曹公明断!”
“曹公英明!”
无论曹操安定人心的手段与魄力如何令人叹服,荀忻此刻都无暇欣赏。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历代君王最忌讳的玩意儿有很多,结党营私算得上一个。往近了说,灵帝时的“党人”就险些被禁锢、诛杀殆尽。士人、宦官结党对立,士、宦内部也能拉帮结派,另分.裂出小团体。
有人的地方就有党朋,“君子党而不群”,结党本就是人之常情。然而一旦党羽规模或者说领袖的个人影响力太大,达到了足以威胁君王的地步……祸由此始。
除了亲缘、师生、主仆关系外,此时的人还有特殊的一种地缘情节。如历史上蜀汉内部的荆益之争,孙吴的侨旧之别,曹魏最大的两个士人派系无疑是汝颍与河北。
如今曹营里,汝、颍士人尤其是颍川士人一家独大,但等攻下河北,原属袁绍的冀州士人必然与颍川士人泾渭分明,自分派系。
河北士人首推崔琰,如果没记错崔琰也负责荐举人才,这棵大树根深叶茂。
颍川士人……首推他兄长荀彧。如果单纯以荐举的人才数量和质量来论结党,荀文若的影响之深,地位之崇,远非崔琰可比。
暂不提那些错综复杂的情况,这两人的结局不必说,他兄长的死因含混不明,崔琰倒是明明白白地被曹操赐死。
行走间有些耳鸣,荀忻止住脚步,四下已无旁人,他出声打断了身后郭嘉与荀攸的交谈,“奉孝。”
“可否有非党之说?”
“何谓非党?”郭嘉问道。
“貌合神离,貌离神合。”荀忻转身时秋风乍起,云缓缓东南移,日光复盛。
要想不被人君猜忌,便不免玩这些虚虚实实的花招。
“何解?”郭嘉笑道。
“譬如匣中镜,坠则碎。藕中丝,断犹连。”
“公达听汝叔父说甚?”郭奉孝以肘撞了撞荀攸,缓缓回道,“谁与君藕断丝连?说得仿佛余情未了。”
荀攸并没有因这句玩笑而生笑意,开口说的是他今日与荀忻所说的第一句话,“到彼时境地,惟如匣中镜,碎而不复全。”
“人非草木,天时可算,风云可测,人心难衡量。”
荀元衡闻言侧过脸,流光焕金辉,本该是粲然风采,但因垂眸思索添了几分忧色。
的确,他想得过于理想化了,谁知会不会假戏真做,貌离也神离?到时候他所谓的虚实之计意图玩弄人心,结果被玩弄的却是自己。
荀公达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摸向袖中,“刘元卓着人寄来一箱,并有一书。”
刘元卓刘太守?他回忆起在许都时与刘洪的刊印历书之约,难道历书已经编纂好了?
明显的眼神一亮,荀忻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竹筒,便听荀攸道,“箱匣已送至元衡帐中。”
“公达帮我……”告假。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荀公达却已抬步往前走了,恍若未闻。
“奉孝可否替在下告假……”荀忻一手拿着竹筒,向在一旁好整以暇的郭嘉揖了揖,“奉孝兄?”
“还藕断丝连否?”郭奉孝理了理衣襟,忍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