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许都东市,市楼之上的悬鼓被敲响,鼓声震耳而沉重。
市中往来的贩夫走卒驻足望过去,旗亭之下人头攒动,其中赤足赭衣、即将处斩的囚徒竟有数百人。
街衢上一辆帷车的车轮缓缓停住,车夫向车内禀一声,“主公,行人塞路,一时穿行不得。”
车帘被掀开又放下,车内人和缓道,“等等无妨。”
这个时候行刑,是董承?
荀忻背靠着车壁跪坐,轻声问近在咫尺的荀彧。
“然。”荀彧今日儒服帻巾,外披羔裘,皎然如云中雪树,空山溪月。
耳边鼓声停下,小吏大声喝止嗡嗡议论的人群,刑场肃静,只依稀听得廷尉宣读罪状,依律判刑。
谋反、大逆不道等数桩大罪,判处夷三族并不令人意外。
老幼妇孺的哭声直钻入耳,混杂着对曹操的咒骂。
围观的人事不关己地看着,只当看个热闹。
当铡刀起落,数百人身首分离,血流成溪。甲士上前将罪首董承等人枭首,悬挂于高竿之上,场面仿佛人间炼狱。
旁观者尽皆散去,世道再怎么乱,这种数百人的斩刑还是罕见,过于残酷血腥,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堵塞的道路又变得通畅,车夫甩鞭呼喝,车轮再次驶动。
“元常曾论刑名,以为当复肉刑。”沉默须臾后,荀彧突然提起了钟繇。
荀忻望着他兄长,“元常所愿,以肉刑替死刑?”
所谓肉刑,诸如黥首刺面、割鼻、砍脚乃至宫刑,汉之前肉刑作为刑罚施行极为普遍,尤其是秦律,动辄刺面砍脚。
汉代尊黄老、兴儒学,无不认为秦法残酷,肉刑野蛮,到汉文帝时肉刑被彻底废除。
废除肉刑的用意是好的,但实际施行起来却偏离、违背了本意。废除肉刑后,刑罚的选择性变少,以至于原本只需砍脚的犯人直接被判处弃市。
汉律名轻实重,实际增加了杀生。
钟元常出身长社钟氏,以刑律为家学,自然有这方面的主张。
“元常意在活人。”荀彧点头,略带遗憾叹道,“而此事终难成矣。”
“为何?”荀忻有些不解,这事如果由钟繇提出来,尚书令同意,理应没有多少反对的人。为何荀彧断言“难成”?
“趋利避害,此为本性,人生而有之。”荀彧抬眼与荀元衡对视,“肉刑名为酷法,人称恶刑,一旦复立必将为人诟病,为政者必担恶名。”
荀忻垂眸,听明白了原因,“凡治天下,不可不顾舆情。”
因此老曹、献帝以及其他士大夫都可能不同意“复肉刑”,不管出发点如何,这条法令听起来就是恶政,不得人心。
“名不正,则事不成。”荀彧从儒家的角度如此解释,“肉刑有名可废,无名可复。”
名正言顺……
荀忻皱起眉开始走神,郭嘉的计策他大概地能猜到一些,刘备这次大概率要翻车。如果生擒刘备,此人叛逃在先,这一次老曹若要杀人也是名正言顺。
如此,他昨天的提议曹操不一定会听。
毕竟斩草除根才是万全之策。
“元衡?”肩膀被人轻拍,荀忻回过神来,正对上他兄长带着关怀的询问眼神。
“无事。”被这种眼神看着,荀忻不由心虚,“只是有一人……不救则愧。”
刚才所见的刑场,浓烈的血腥气又一次提醒他,人命不可轻贱。
在这个时代环境中待久了,荀忻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那一天下令射杀形迹可疑的虎贲军后,他常常后怕,如果下一次他判断失误,错杀无辜,是否会逐渐滥杀无度,视人命如草芥。
无论什么年代,杀人,只有在战争中才合法。
若非万不得已,如果有别的办法,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荀彧看着他,没问要救谁,只温声道,“天行有常,但求俯仰无愧。”
低头认真应一声诺,荀忻转而想起此行的目的,“天子令赈济贫民,所用太仓之粮?”这让荀忻对刘协稍稍改观,有爱民之心,刘协若早生数十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
“屯田数年,许都仓禀不空。”
“与河北之战,不知何时可决胜负。”荀彧拉上被寒风鼓起的车帘,“军粮为根本,不能轻动。可用于赈济之粮,惟有太仓。”
帷车在城南停下,举目望去,周边建筑高不过一层,大多是茅草屋顶。竹竿与树枝插在门前,所围出的一块空地便是庭院。
不远处人群聚在一处,排了长长一条纵队,满宠手下的县卒与太仓丞的属吏手上木勺不停,向食不果腹的贫人派豆糜。
黑泥地上散落着小堆积雪,不时有麻雀飞落,小小黑影停在茅草屋顶。
荀忻跟着荀彧往前走,所见的人们面黑而瘦。如此寒冬,富人府上的奴婢都已穿上羊裘,这里的人们却衣不蔽体,叠穿着破烂的麻衣,在微弱的阳光中瑟缩着颤抖。
可能是因为生活还算安定,人们虽然饥寒交迫,精神面貌却比一般的流民好得多,望向他们的眼神好奇而敬畏,几乎不带警惕,排队也还算井然有序。
看一眼道旁有一名小童捧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