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尖锐的鹰嘴咬着几根天鹅毛。甫一进帐,鹰嘴微张,几根天鹅毛就晃悠悠地荡在半空。 “行香,这是我的侄子萧绍矩,也是你的舅舅。” 萧太后走到行香身旁,爽利地把她从毡毯里拉出来,叫她挺直脊背,看一看这个初次见面的舅舅。 十年后,行香仍旧喜欢裹着毡毯,窝在犄角旮旯,昏昏沉沉地做梦。 不过那时,更多时候,她是窝在萧绍矩宽阔的怀里。毡毯盖着紧紧相贴的他们,萧绍矩纵容她白日昏睡,他安静地处理政务,比及她转醒,他会搁下笔杆,蹭蹭她泛红的脸。 萧绍矩鹰隼似的眼,装载着难得一见的缱绻,“梦见什么了?” 行香被他的胡茬蹭得脸皮发痒,“梦见,和舅舅的初见。” 萧绍矩又问:“那时对我的印象如何?” 行香试图回忆那段时光,数年前的细节被搽得模糊不清,有许多事,她都不再记得。 但她记得有关萧绍矩的所有事。 “舅舅背光走来,蹲在我身前,让海东青给我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海东青的歌声呕哑嘲哳,我捂着耳朵,腿脚一软,跌坐在毡毯里。祖父祖母,阿爹阿娘都慌了起来,数双手抻在我身前,想把我扶起。我却被吓破了胆,捂脸哭着。天鹅毛正巧落在我头上,毡帐里鸡飞狗跳。” 行香眨了眨眼,“春捺钵,阖族北狩。数只海东青齐聚芦苇荡,擒走天鹅。下晌是天鹅宴,祖母声音洪亮,说舅舅的海东青最厉害,擒拿了芦苇荡里最桀骜的天鹅。” 而今,那场天鹅宴的亲历者,死的死,散的散。就连当时的海东青与天鹅,也都循着岁月,北去南迁,早都不再飞来。 脸颊红意褪去,行香又想起有关新婚的那段记忆。 秋月,辽地兵肥马壮,她与舅舅的婚仪在中京广袤的草原举行,阵势比祖父祖母那场更浩大。她做过几次花童,见过几对夫妻在欢呼声中走向新毡帐。她成婚时,花童是她的众多弟弟之一。紧张时,她总会拽着舅舅的蹀躞带不放。 汉子腰间的蹀躞带,有时也是逗女人开心的玩具。 今下,萧绍矩同成婚那日一样,解下系在蹀躞带的玉柄银锥,玉柄缀着穗,他轻轻晃起银锥,像个拿拨浪鼓逗耍孩子的妇人。 锋利的玉柄银锥,曾剖出过天鹅的脑子,刺穿毗狸的肥身,杀过乱臣贼子。如今锥头被磨钝,变成了个玩具。 穗花晃啊晃,行香亮晶晶的眼也跟着穗花转,她终于勾起嘴角,绽出个疲惫又真诚的笑容。 她抬起头,浅浅地亲了下萧绍矩的下颌。那里满是刚刮掉又长出来的青胡茬,扎嘴,不舒服。 却像在每个初春,草地里遍布的青草,硬生生的,草根所在的土地还未解冻,但草茎却已经由黄变绿,迎来新生。 舅舅是穹顶盘旋的鹰隼,也是勃勃生机的青草。 “那你呢?”萧绍矩问道。 行香摇头说不清楚,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她是歇在芦苇荡里,无力振翅高飞的天鹅。万幸被舅舅这只海东青叼走,没有啃咬她,反而给她勇气,让她也能在辽地草原里飞一飞。 萧绍矩没再继续问下去,见行香又打起盹,抱着她往卧榻走去。 他想,行香确实是一只天鹅,神秘,高贵,被药汤吊得疲惫。 行香占了圆脸的亏,瘦小的身体被宽大厚实的袍服遮盖,只剩下一张圆脸,衬得她圆润丰腴。 身上不长肉,反倒一日一日地往下掉。 给行香盖上被衾时,萧绍矩没由头地打了个哈欠。他叹口气,悄声上榻,把行香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唱起古老的歌谣。 行香不经意嘟囔一句,“舅舅,你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让她开心,总有办法把俩人推出朝廷纷争之外,总有办法将倥偬岁月碾磨得绵长蜿蜒。 萧绍矩沉声回:“睡吧。” 低沉的声音唱着歌谣,恍惚间,能把两道疲惫的魂唱得逍遥又自在。 那两道被困囿在政权更迭里的魂,在歌谣里,逃出终将覆灭的国度,逃出宫殿断壁残垣,最终飘得比穹顶还高。 “太阳的行在啊,就在白沟河。往南推一推呀,会看见更多丝绸瓷器。 汉子的毡帐啊,就在女人的怀。往前搂一搂呀,会有一个温暖坚固的家。 太阳光啊,汉子忙呀,我们共同住在草原上啊。 我们的故事,一道传遍辽水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