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遗佩撞上了。他说了声“知道了”,就让骊秋把人先带去花厅,自己撑着青竹杖慢悠悠地踱步过去。 程遗佩沉默地坐在厅中,像一尊因无人祭拜而显得破败苍老的雕像,任由相府的家仆轻手轻脚地来往,替他添茶、摆上糕点,全无半分反应,直到一阵“笃笃”声由远及近,他像布了一层白翳的眼里才燃起亮来。 只见李承玉木簪素服,乌发委肩,面无血色,很是虚弱的模样。见到程遗佩,他张了张嘴,却被一阵咳嗽打断,然后才轻声道:“外公。” 程遗佩像个寻常疼爱子孙的长辈般,很是疼惜地起身去扶他坐到自己身边,一双眉紧紧地蹙着,脸上纵横的褶皱显得更深了:“哎,怎么治了这么多年,你的病还是不见半分好呢?” 李承玉轻轻把青竹杖放到一边,回话道:“从根上带来的病,怕是难好了。” “哎……”程遗佩沉重又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是在惋惜他,可细听又觉得是在为着自己。 于是李承玉不负他望地主动问道:“外公,不知今日您来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父亲还在府衙办公,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接着了李承玉递来的稻草,程遗佩终于顺理成章地把在嘴边逗留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承玉啊,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啊!” 李承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目光:“外公,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您是长辈,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可是我这些年一直待在府中,能帮您些什么呢?” 程遗佩沉痛道:“承玉,我对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如今这京中,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你是不知道,昨天大半夜,绣内司的人忽然闯了进来,把……把乐山给带走了!” 说着,他干瘪暗沉的手指攥起衣袖,揩了揩自己的眼角。 李承玉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绣内司?他们怎么会把小舅舅带走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程遗佩点点头:“你知道的,我人到不惑之年,才得了乐山这么根独苗,平日里确实溺爱了些,他也干了不少荒唐事,可怎么……怎么也不至于到惊动绣内司的地步啊!现在绣内司的指挥使庾逢山,平日里对你父亲便很是敬重。我本想找你父亲说说情,至少我得知道,我家乐山到底犯了什么事不是?可,可也不知你父亲是事务繁忙,还是为的什么,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思前想后,也只有来找你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说动你父亲了。” 李承玉听罢,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睛,像是有些惭愧似的,不敢去看程遗佩:“外公,我也很想帮小舅舅的忙,只是我……其实我,现在也同父亲说不上几句话了。” 一阵不短也不长的沉默之后,程遗佩背手站了起来,在厅中徘徊了几步,像在犹豫什么,最后终于痛下决心般说道:“承玉,有些话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一直不敢说。可乐山就是我的命根子,如今他在诏狱中死生不知,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他蓦地顿在原地,微微仰起脸,一种悲伤的感慨像浓雾一样笼罩在他脸上:“承玉,你知道吗,崇宁三十七年殿试,陛下钦点的探花柳眠舟,前几日在朝会上提了个重开漕运的事,这几日同僚们都对他议论纷纷。其实细想起来,他也是你的同年啊。” 他看似在回忆往事,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李承玉的神色,对方也如他所料般,嘴角弯处一个情绪复杂的弧度:“我记得他,柳兄当年便已满腹经纶,虽出身寒门,但日后必会有一番作为的。” “你记得他,可别人还记得你吗?”程遗佩心中越发有了底气,可面上却越发沉痛,“当年,到底是谁名满京华,是谁才冠京都,是谁让先帝当着衮衮诸公盛赞有王佐之才。这才六七年,你忘了吗?可外公我还一直记得啊!” 李承玉看着他,眼睛黑沉沉的,抿了抿唇:“外公,往事已矣,不要说这些了。” 程遗佩却又逼近一步,道:“先帝当年那般爱重你,甚于太子殿下,为何殿试忽然指你为末名?” 李承玉不语,程遗佩却力道有些重地抓起他细瘦的腕子,挂在手指上的那枚碧玉扳指流转着绿莹莹的光华:“这枚扳指在你爷爷手上戴了五十几年,可他临终前却没有留给你父亲,而是给了你,你明白他的用意吗?” 看着李承玉神色似有松动,程遗佩松开手,退了一步道:“承玉,我不是诚心挑拨你们的父子关系。但是你父亲这十几年来贪慕权势,利用牺牲的人还少吗?你这么多年来沉疴未愈,当真是因为先天不足之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