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那张肃正的面孔,像是向来沉静的大地,忽地从地心传来震动,引得砂石抖动,地面撕裂。他猛地收回荆条,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抚过那牌位。那牌位仿佛能借予他某种力量,他转头逼视着谢枝:“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不肯悔改是吗?” 那盏煤油灯颤颤巍巍地燃着火光,勾起谢枝心里的回忆。她想起在相府里望过的孱弱的月色,而李承玉望着自己,说:“你也是极好的人,无论你祖父是谁。” 谢枝瞳孔里那盏灯火,骤然便变得光明起来,甚至点亮了八年前那座昏暗的祠堂。 …… 八年前,谢枝才七岁,刚刚晓事的年纪。但她自小才思敏捷,博闻强记,年岁虽小,却已博览群经。 更重要的是,那时父亲还爱她。 她是如此稚嫩,骄傲,又明媚,像初升的朝霞,像鎏金的长湖。 那一年冬日,她跟着父母一同北上,来到了长垣谢氏的祖宅。来之前,父亲就跟她说,那里都是自己的亲人。她在北方凛凛的风雪里,笑得双眼如月牙。 她想,真好啊,真好。 可并不是那样的。现在回想起来,谢枝的记忆里,只留下那灰白的屋墙,高不可攀的门槛,那些堂伯爷叔们一个个无动于衷地站着,像庙里那些怒目圆睁的金刚,目光比冬天的冰还冷。 父亲窘迫地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低眉顺目地站在屋外。 雪下得好大,谢枝觉得好冷。她抬头看看父亲,父亲的面容被阴影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她开口问:“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呢?” 父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人先开口了:“家耻也配迈进这屋子?” 谢临渊没能拽住谢枝。她像只发怒的兔子,笨拙地迈过那道门槛:“我迈进来了,又如何?”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如此大胆?”谢枝被人一把推到门外,跌坐在地,“你祖父犯下滔天大罪,株连全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我谢氏在朝中原本何等显赫,如今却被迫窝在这一郡之地。你们竟还有脸面找上门来?” 谢枝站起身来,睁着一双被冻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难道一个人犯的罪,会顺着血脉流下来不成吗?我听闻从前的蜀汉怀帝,不思政务,妄听谗言,最后拱手山河,还犹不知耻,可他的第五子北地王却在国破那日以身殉国。难道他们不是父子血脉相承?难道他们不是高卑立现?” 那人似是想不到她一个半高的女娃娃能说出此等话来,竟不由地被她逼退了半步,待反应过来,双颊抽搐了几下,正要开口,却又被抢白了去: “我父亲,不也和你们一样,是平白受了牵连吗?我们本是一脉所出,同宗同源,为何不能同舟共济,反而要操戈于萧墙之内?” 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气急竟要抡起胳膊。谢临渊始料不及,忙从后头扑上来,把谢枝抱进自己怀里。 “且慢。” 谢枝看着围在门口的人群纷纷散开,留出一条道来,而在这目力不能看清的屋子深处,从那一片黑暗里像吐出只怪物似的,一个身形臃肿,如一口生锈笨重的铜钟般的老人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谢枝感觉抱着自己的父亲松开了手,眼神闪动,低下了头去:“老太爷。” 老人走得近了,谢枝看到他褐色的、生着斑的脸皮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像一座被雨水冲毁的土山,也闻到了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腐烂落叶的味道。他的双眼像蒙了一层白翳,浑浊的瞳孔却隐隐闪过蜥类冰冷又残酷的光泽。 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也靠到了拐杖上,慢悠悠地说了句:“临渊,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谢枝看到自己的父亲把头垂得更低:“老太爷恕罪。是我管教无方,她今日这般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皆是我之过,请老太爷责罚。” 老太爷却又看向谢枝,阴鸷地笑了笑:“小丫头,也许你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今天也得教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活在这世上,靠的,可从来都不是道理。” 说罢,他又像某种习惯于黑暗的生物,慢慢地,慢慢地走向屋子深处,只留下一句:“送他们去祠堂。” 祠堂很冷,外头呼啸的风千方百计地循着缝隙钻进来,像冷剃刀似的从肌肤上刮过。谢枝跟着父亲跪在堂中,前头摆满了林林立立的牌位,像一双双威严的眼睛瞪视着他们。 谢枝冷得直发抖,想依偎到父亲身边取取暖,却被父亲一手推开了。她看着父亲的面孔,哀伤又无奈,她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又挺直了身子,继续挨下去。 她就这样,又冷,又饿,又困地挨下去,忘了窗外的日夜更替了几回,快昏倒过去时,就被父亲掐了口手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