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西山前一日，我进了一趟宫。只有赵淳知道我决定提前去往西山，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便能旁观两个儿子自相残杀，为他达成想要的结局。”
“放任亲子相残，且不说血缘亲情，他就不曾担忧过储君问题吗？”
赵云奕微微向后仰去，视线远远眺向夜空，陷入深沉天幕，为眼底蒙上一层暗色。
“赵淳壮年时候疑心深重，随着年岁增长更是妄想着长生。我们兄弟几个年幼时候便被他视作隐患，储君一位于他更是威胁，不如干脆变成借口，摆在明处为他除去这些威胁。”
说完，赵云奕敛下目光，再次陷入沉默。
分明是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分明不久之前还交过手，赵云奕在她面前却异常放松，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他也曾与她并肩而坐，在北境夜空下度过许多夜晚，有时提起从前事，有时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早已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本不该这样平和地坐在一起，吐露心中佯装不在意却暗自耿耿于怀的事情。
赵云奕眸光中有些复杂。他直觉不该这样。
但身边的女孩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泊影倚在桌边，一言不发听完了他的话，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妨的，我的父亲从前也想要我的命。”
赵云奕微微侧目，望见她眸中认真神色时怔了怔，又垂首低低笑出了声。
“阁主，这应当算不上是安慰吧。”
“不是吗？”泊影言语轻松，视线却始终落在他的身上，“我想着或许你知晓我也过得不好，心里能好受一些也说不定，毕竟你看上去那样记恨我。”
随意的话语声在耳边落下，却在赵云奕心中泛起些异样情绪，他却仍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烛光在夜风中慌得厉害，一如相对二人此刻不欲对方知晓的心绪，一时也无人有心思照料摇曳烛火。
赵云奕定了定神，站起身来自桌边走开些。屋中静默被他忽然动作打破，氛围也顷刻消散。
“既然阁主接下委托同意合作，不知渡影阁开出多少酬金？”
“那要看殿下认为自己的命值多少钱。”泊影反将问题抛回给他。
赵云奕顿了顿，似是不曾想过泊影会这样应答。视线落在面前的摆放着的笔墨上，正是先前自明阁书画铺带回来的那一套。
他忽然扬了扬下巴：“不过笔墨钱。”
泊影随之望去，眸中显出几分意外，眉稍向上挑了挑。
“殿下此言何意？”
“笔墨死物，却可化为无限。以笔墨为介，再高超的画技只有化作书画墨宝才能叫人看见。我这条命也是一样，价值在于如何施为，性命握于手中方有机会……于世间做些什么。”
言罢，他看见泊影唇角微微扬起，在昏暗光影下竟真有几分梦中神情。
“听得出殿下志存高远，我也只好祝愿殿下顺遂心愿，一展宏图。”泊影望着他顿了片刻，唇边笑意渐深。
“可殿下这是诡辩，若想用区区笔墨钱糊弄过去，实在狡猾。”
赵云奕的眸光也在她的笑意中逐渐柔和，与微弱光亮几乎融为一体。
“只是在回答阁主的问题而已。”
窗外掠过一阵冷风，终于将坚持了半晌的烛火吹熄。一缕轻烟在月光下升起，转瞬又被风带走，卷进夜色中无影无踪。
今夜事毕，泊影便也准备离开。她还要在众人晨起之前返回屋中，扮作那个一夜好眠的张翠花。
“总之，方才交予殿下的画像还望殿下上心些，东市明阁向来不离人，殿下若是有发现任何线索，还望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她轻巧跃上窗沿，一只手轻轻搭在窗边，回头看向不远处静立的皇子。
“如今我二人也算是同盟了。今日我便先走了，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阁主请便。”赵云奕淡声应了一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低落。
夜风有些凉，微微吹起他的袍角。
赵云奕垂着眸，沉默望着落在地上的一团朦胧，却忽然见那模糊身影动了。
他眼睫微颤，蓦然抬头，却见方才还在窗边的正欲翻出的少女，此刻已然近至身前。
泊影大步走来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赵云奕本欲后退，却生生止住了脚步，固执地木桩般钉在原地。好似但凡他后撤一步，便是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赵云奕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只垂眸看着贴至面前的少女。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他几乎能看见鬼面反射出自己的面庞。
“阁主这是何意……”
“赵云奕。”
不等他话说完，便被眼前的姑娘开口打断。
“其实你根本放不下我吧。”
赵云奕呼吸一窒。
眼前那双明眸中透着狡黠的笑意，一如梦中雪地里的夜晚，几乎将他眼前昏暗全部点亮。
好似有什么东西穿过他的心脏，却不痛，让他心间不止颤动。
那绝不是利刃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