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阖眼,楚意如何睡得安稳,半夜时分就发了高热。胡亥再不肯信宫中任何人,忙让云婵翻出宫去,冒险把崔太医逼回来替她诊治。
他守了她整整一夜,等她醒过来和他相见时,忽然觉得在这一夜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忽然又老成了许多。他眉间抚不平的,是对她守护不周的愧意和自责。他把手边的汤药端了起来,让她就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喝了下去。
“崔太医是不是又说我了?”楚意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其实她在半梦半醒间也听到了胡亥和崔太医之间说了些甚么,但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全凭自己猜测,“他是不是说我……我的身子更差了,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饶是她冰雪聪明,也只是尘埃落定后的聪明。胡亥贴过脸去与她额心相抵,“我不要孩子。”
楚意的眼泪浸润了两个人的脸颊,她似乎是到了这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和他刚刚失去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她有些哽咽着,“他之前就在我肚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睡着,和他阿娘一般糊涂,对外界防不胜防的钩心斗角还一无所知呢……”
胡亥没有回答,他们的十指紧紧相扣,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
咸阳宫胡亥是不想再带着楚意继续在这里面耗下去了。眼看着死敌仇人都已不得善终,咸阳宫也不算是太平之地,这里无穷无尽的算计和经营让人疲倦。他在咸阳城外的宅邸已经修葺完工,随时都可以搬进去居住。
而崔太医和公羊溪分于两头,夜以继日地忙碌了数十天终于钻研出了针对疫毒的药方,并在秦王的允准下广泛地传播下去,让各处的医者药铺都学着这个方子为疫毒患者抓药治病。要缓解疫毒之难,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后宅闹出这般动静,秦王也不好怪罪胡亥从祭典上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就
连一贯圆滑世故的赵高为着女儿用出这种下作手段也连忙写下罪己书,为自己开脱撇清。赵荇按照楚意的意思被囚于葳蕤台高阁中,无窗无门,更除了送饭的聋哑老奴,再见不得任何一人。
她会在一片空荡荡的昏暗里苟活,不知年岁,无人言语。她的名字既入不了帝家,更不得见于本家族谱。在蚀骨的寂寞里,她需要独自面对自己散发着恶臭的灵魂。
至于卢千行,尸骨恐怕已经烂在乱葬岗了。
胡亥开府之日就定在了立夏当天,在此之前楚意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只是仍不得久站劳力。她强打起精神来清点好了要带出宫的一应库储,让云婵从外找来几个手脚麻利且老实的人手帮忙打包成箱笼后,趁着午后再无他事,独自领了云婵去太医署最后见一见静说。
自那日服下解毒丸被送回太医署后,静说就一直听了楚意的话,安生地在其中静养。楚意小产多日,惊动了在城外救济病患的崔太医和公羊溪,却并没有让小小一个太医署女使为之惶恐难安。楚意想着她自己也被赵荇打得一身皮肉伤,想要好好养一养,也是可以的。
可是她早也知会过太医署的其他人,不许照看,不准探视,只将她一个人丢在间干净的屋子里自生自灭。
终于还是自己坐不住,亲自来见了。楚意看着与自己平静相对的温婉女子,“你还是像我刚入宫那会儿见你时,宠辱不惊,十分沉得住气。”
“我比你早些时候入宫,可比起你的聪明,本是吃过很多亏,才懂得在宫中生存的准则。”纵使落到了这般田地,静说也依旧衣着干净,发髻整齐。楚意还以为自己护在羽翼下的是弱不禁风的雏鸟,原来人家才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明哲保身,这的确是最基本不过的准则。”楚意赞成地点了点头。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是
。”
楚意抬眸盯了她好一会儿,“原来,我还真是从未看懂过你。”她忽觉自己的鼻尖泛起一阵浓浓的酸意,“静说,你瞒得我好苦啊。”
这一字一句脱口而出时,她的心都在滴着血。赵荇之所以能够摆出这么大的一个迷魂阵来对付楚意,前提正是因为有人把楚意有孕之事透露给了赵荇,却将当事人瞒得严严实实,这样才叫赵荇动了念头。这件事上,楚意或许能够理解赵荇,但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还是不能够理解被她视为亲人般的静说,有朝一日会和别人一块联起手来算计她。
“你还记得张盈么?很早以前,她就悄悄找过我,要我替她做事,帮她盯着你。我答应过。”静说不疾不徐地说着,就像在和自己的多年老友互诉心事,“因为我知道了她的故事。而我和她一样,曾经在最落魄最凄惨的时候被一个像光一般美好的人拉了出来。那时我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从富贵人家的嫡女一朝沦为最末等下贱的宫婢。啊,对,我并不是甚么富贵人家的家生子,相反我也是丰衣足食养大的娇气娘子。我最初,骗了你和乐雎那个傻丫头。”
楚意低头沉默着,听她的嗓音温润如昨,“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朝进了宫总是要比让人受更多委屈的。我运气不太好,不止是要受委屈,还差点被一个自以为和她很要好的朋友害死。她不想在少府做苦役,一辈子再没指望,她跟我说想去内宫伺候贵人,因为那里的差事又体面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