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没有直接回主府,他是赶在御驾的前一天先行回到咸阳的,但一回来却没有进城,而是奔着城外别院过去。正好是子檐午睡刚醒的时辰,楚意在得到王管家的同意后,就领着子檐一块出城,去与他相会。
他们到时,扶苏只身站在萧瑟的庭院中。这里自从王簌故去,下人们都调回了主府,再无人问津。以致于春雨打落枇杷青色的果,都无人清理。扶苏就静静立在那,一身素缟,逆着光仰望那繁盛参天的高树。他不笑的时候,侧脸竟和胡亥也有两分相似。
“丧仪已过,老师来晚了。”楚意和子檐离他远远的,望着他的眼神多了陌生,多了冷淡。
扶苏似听非听,自顾自地仰着头,“吾妻好枇杷,少年新妇时,尝以其核没入庭下泥间。数载春秋翻覆,今已亭亭如盖矣。”
楚意默了默,半晌才道,“小君她并不喜欢枇杷,喜欢枇杷的,应当是老师您吧。”
“是,是。”扶苏慢慢低下头,“我喜欢,我很喜欢。从我十六岁初见她时,她给我剥了第一颗枇杷时,我就喜欢。当时我素有咳疾病,她絮絮跟我说枇杷叶清肺止痰,第二天就亲自熬了枇杷膏命人送来。她熬制的枇杷膏里总带着玉兰的香气,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娘亲一直很喜欢玉兰花,她身边总是挂着一个旧旧的香囊,那个香囊上绣着玉兰花,里面装着玉兰花。”子檐哽咽着朝扶苏走过去,“父亲,你怎么回来的这样迟,为甚么不回来见一见娘亲?”
“子檐……对不起……”扶苏被儿子的哭诉惹动心肠,不由俯下身向他伸出手,他们父子俩拥抱在一起,为他们失去了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女人而伤感万分。
楚意无言,心里已然麻木,这些日子里她失去的,不只是王簌一个人,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如何心
痛,如何悲伤。她冷眼瞧着扶苏,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曾教导她善待众生,更是百姓眼中爱民如子的贤良公子。她断断不敢去相信,他会参与到陷害自己的妻子中去,更不敢去相信,他对太官署做下的孽障。
可那一封出自他笔下的休书,便是无可转圜的铁证。楚意是理解他的,他身为秦王长子,却没有嫡出的身份,没有牢靠的母家,岳家势大,他对王簌有所提防,没有交托所有,这确实是一个王子该有的收敛和成熟。至少,在那段短暂而虚幻的时光里,他对他的发妻,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她还是不能原谅他,甚至是惧怕。她在惧怕这些所谓王侯将相,世家贵胄,他们为了自己或者家族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女儿、妹妹、妻子、母亲拿去做牺牲品。就像当初虞子期逼她嫁给项藉,就像扶苏帮助生母逼死王簌,就像她自己,用吉祥的命胁迫了吉福为自己办事。
“楚意。”扶苏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我听说她走之前,只给你一人留了书信,不知道她……和你都说了甚么?”
楚意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盘旋在眼眶里的眼泪重新退潮,换成一抹淡然的微笑,“小君跟学生说,希望学生好好活着,帮她照顾好小公孙,还希望学生和小公孙……不要替她报仇。”
扶苏不确定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没留给我么?”
“老师应该不知道吧,帝家的第一位儿媳,诸公子中最杰出公子的妻室并不是那么好当的。”楚意继续笑着,脸颊却僵得微微发麻,“老师您看檐下那块字匾,那上面所题是陛下送给小君的四个字,亦是他和天下人对小君的期望和要求。小君四岁就被许婚给您,为了这四个字,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很少有过纵情任性的时候,别家孩子追风筝,
掏鸟窝,她却要守着乏味枯燥的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别的女子向夫君撒娇撒痴,她却连和夫君发发脾气都不敢了。因为她唯一一次纵情任性,唯一一次和夫君发脾气,换来的却是一辈子夫妻离心。这样的代价,她不敢再承受了。”
“你是在怪我么,楚意?”扶苏叹了口气,言语中颇有怨气,“我知道,这辈子是我对不住她。可她,又对得起我么?她不也是瞒着我月月写家书给她娘家,将我的政见和父皇的心思暗暗透给了王家,以此保全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当年我一直佯作不知,可她到底还是不信我。”
“学生愿以项上人头和虞家满门荣耀作保,小君绝对没有这般居心。”楚意郑重地举手发誓,“老师虽收我入门做学生,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学生私心以为真正身体力行教导着学生的,却是小君。小君虽性情温婉和顺,但断然不会为了母家的利益做出这等违背道义的事。老师,您和小君夫妻近十载,可是为甚么都不去选择相信枕边人呢?哪怕一次也好,非要这样直到一方死去,天人永隔,才追悔莫及么?”
“楚意,你尚未成婚,或许连个心上人都没有,更不可能会想和帝家后族共渡一生吧?”扶苏牵着子檐的手来到楚意身边,与她说,“所以你不会明白在利益和婚姻面前,夫妻彼此之间会有多少顾虑,多少不放心。”
“老师明白,因为明白,所以怯懦,对么?”楚意耿直地发问。
扶苏明显是在可以躲避着眼神,不去与楚意对望,“楚意,子檐还在这里。”见楚意闷闷不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