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楚意这般生长于王廷下的士族遗裔,当秦王的仪仗步步走来,心中也不能不萌生敬畏。她藏身于阴影之中,周围鸦雀无声,静得只能听得那位帝王腰间禁步与衣袍摇撞发出的轻响。可楚意却在每一声珠玉轻晃中,听得了喧嚣的兵戈战吼,铁骑铿锵。
那日楚宫的大火至今还灼烧在楚意的眼底,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幼儿死前绝望的哭嚎声再次折磨着楚意的耳朵。
恨,怎能不恨?
毁我家国,犯我河山。将昔日名门士女逼作亡国之奴,如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在零落荒野里。
就在这一瞬间,楚意对昔日高渐离为刺秦而义无反顾离开下相的行为释然理解,却又觉得无从施力。她孤身漂泊至此,又不通武艺剑法,就算仇人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能为力。
“见过父皇。”昆弟就势起身,若无其事地向秦王见礼。
胡亥负剑而立,没有打算行礼,秦王也似是司空见惯。别人当他是太过骄纵,在场唯有楚意晓得,他并不屑于认一个将自己当做祭品、工具之人为父。
“你若再让着我,我不介意直接杀了你。”胡亥手中木剑直指昆弟咽喉。
昆弟看了看已于正位落座的秦王,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只能硬着头皮强接胡亥剑招。楚意远远听鼓声再响,胡亥出手远不如方才卖力,多次露了破绽出来,连楚意这样对武功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瞧出来了。昆弟也及时抓住,越打越快,占尽上风。
果不其然,胡亥败得毫无痕迹,一切都像是昆弟对他动了真格,而他之前不过是被迁就忍让的那位顽劣无力又庸碌
无为的小子。
“幺弟,你输了。”昆弟少有的正经道。
胡亥挑开他指在自己鼻尖的剑锋,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反悔。”
“你!”昆弟气得说不出话。
楚意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高悬的心终于得以放下。或许打一开始,胡亥就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不过是自恃身手不凡,存心欺负昆弟尔尔。然而无人会料到秦王会在下朝后径直来到上林苑,若非胡亥不想在秦王面前暴露自己的真正实力,昆弟此时恐怕已经不省人事。
思及此,楚意也为昆弟安了心,更为他一心想要把自己争取过去的心意而动容。
“这两个小子在打甚么哑谜?”秦王听得一头雾水,便随口问了随侍在侧的公子都。
谁知公子都在这个身为六国共主的父亲面前竟如老鼠见了猫,吓得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磕磕巴巴半天,也不见把事情说清楚,这也难怪秦王为何对这个放进军营多年的儿子并无太大的印象。
幸有昆弟反应机敏,及时解围,“回父皇,儿与幺弟不过是在相较剑术,败者当请优胜者好酒一坛。”
秦王淡淡“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朝胡亥扬扬手对昆弟道,“他技艺不精,却未必肯服你,不如再比其他,让他输个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将酒奉上。”
如果不是知道的太多,楚意或许也会误以为这只是寻常士族人家,父子之间日常闲言放松。可她身在局外,局内之人的心思她都能一一洞察。秦王明面是轻描淡写,为昆弟说话,实则却是已对胡亥起了疑心,想要更深层次地试探。
胡亥少年心
性,总会有些轻狂自傲。他如初生狼崽,那秦王就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狮,两两对峙,前者虽不露怯,想赢却难。
“还比甚么?”胡亥道。
秦王不紧不慢地说,“秦人皆戎装,脚下既战场。”
乱风携飞沙,模糊了楚意的视野,她看不清是胡亥还是昆弟率先走下演武台,更辨不清是谁面色阴郁。
铅云压城而来,胡亥和昆弟分别跨上马背,本该是此次上林之行主角的公子都不幸沦为他二人的配角,老实温敦地守在秦王驾侧,眼睁睁看着两个既比自己年幼又常年养在深宫的弟弟在父皇面前大展拳脚。
楚意恐面上只有半边的面具太过点眼,从而引起秦王的注意,于是就没有以胡亥随侍的身份在高台静候,而选择站在马场外围的围栏边上,与秦王仪仗中的侍女们簇拥作一堆观看。
随着秦王一声令下,胡亥与昆弟同时扬鞭,双腿夹马肚,催促胯下良驹扬蹄而奔。楚意留意到此时胡亥所乘并非之前那匹黑马,而是一匹枣红大马。为了公平起见,换马本无伤大雅,她心中却隐隐不安,眼皮不断乱跳,像是要有甚么事发生一般。
过一处弯道时,昆弟抢先胡亥一步,以马身别道,迫使胡亥降速,至直道时,胡亥奋力追赶,腿上更加用力夹紧马肚,谁知那马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长长地嘶鸣一声,竟发起了狂,满场乱跑起来。
那畜生又跳又跑,胡亥越是想要驾驭住它,它便越要挣脱。这厮艺高人胆大,不慌不忙,经它如此折腾也依旧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
楚意身边的宫女们早就被这样的突发状
况吓得尖叫着乱作一团,四处逃窜。她就是担心胡亥,也被那些到处乱跑的宫女们撞得东倒西歪,举步维艰。
当她再次回头去看胡亥如何时,却见那畜生竟载着胡亥一路疯癫无状地奔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她脑中一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