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直到死去,谢兰亭都没有真正后悔过什么。
她信任桓听,是因为身为一国之主将,当有容人之量。
她希望桓听能成为她一统天下的助力,兵不血刃地收拢绥地人心,再助她南征北战,平定四方,一统天下。
本就存了利用的心思,到头来输了,也只能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大好河山,无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若连输都输不起,那才真是连最后一丝身为霸主的骨气也丢了。
她以为,她绝不会后悔,哥哥也是。
像他们这样的人,身居高位,骄傲入骨,以天下为棋,以生死为赌注,早就做好了随时葬身于烽火长夜的思想准备。
纵有遗憾,也定然是末路纵歌、落子无悔的。
可到头来,不论是她,还是谢忱,却都后悔了。
她死后,看着青霄营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个死于桓听的亡灵大军下,看着哥哥身陷重围,抚琴一曲,倒在血水中横剑自刎,看着谢家祖陵被掘,先人挫骨扬灰。
她终于后悔了。
凭什么她的过错,要让千千万万人都付出血泪的代价?
谢忱也后悔了。
死前,他隔着满眼的苍凉血色,看见天穹上一轮明月,亘古如斯。
若当年,祖母死后,他没有选择出山入仕,而是隐姓埋名,寄情山水,是否今日,尚能与挽之一起泛舟五湖,共此一轮明月?
吧嗒,一滴泪水滴落在剑锋上。
“挽之”,谢忱在那头轻轻地问,“孤军深入,非用兵之常道,你这样急切地想要灭绥,是出于什么考量?”
谢兰亭从灭魂渊底一跃而上:“因为,我也想保护哥哥。”
赶了一整日的路,外面,已近黄昏。
离泱城就矗立在不远的地方,城池云霄金碧,城外天阙华颠,旌旗五色映着暮色的余光,耀眼地指向苍穹尽头。
这座城,是绥国这座千年帝国的都城,仙洲正朔,王朝正统。
上一世,她攻下这里,独自入城,身前是荣光万丈,而身后尸山血海,空无一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遗恨千古。
“哥哥,我想要你好好活着”,她看着城池,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风雷跋涉横扫千军,要这江山万里顷刻易主,我还要哥哥来日见证我,加九锡,登高台,帝君禅位,四海一统,天下归心。”
不多时,暮色降临。
跟随谢兰亭一起来的士兵中,走出一个容色瑰丽的异族少年。
他瞳色深异,一蓝一紫,深邃的五官半拢在斜阳中,精致得如同白玉雕琢。
“大将军”,他神情桀骜,眉宇自有一番高傲气度,“我们准备趁夜去偷袭吗?”
“非也”,谢兰亭淡淡道,“阿凉,过来看。”
云霓少帅陆凉打了个冷颤:“喂,别这么叫我,我跟你可不熟!”
他到底还是没抵过好奇心,走过去,想搞清楚她在看什么。
此时,正站在城外的青山上,松柏苍苍,密林掩映之间,与离泱城隔着河遥遥相对。
谢兰亭事先吩咐过,多携了数十倍营帐。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她道,“都分散开来,待入夜,便点灯万盏,漫山遍野,以迷惑敌人。”
陆凉瞪大眼,惊呼一声。
“什么?我们这统共就五百个人,还主动暴露位置,等离泱城内反应过来出兵,大家岂不是死定了?不行不行,我不跟着你混了,我得赶紧走……”
“站住”,谢兰亭叫住他,“这是军令。”
陆凉顿时气得连小卷毛都竖了起来:“大将军,你自己想找死,何必非拉上我!要是早把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不会来的!”
谢兰亭一哂,觉得他现在发怒的样子,就像个毛扎扎的刺猬团子。
看着居然还有点怀念。
云霓陆氏是西荒大族,以武道立业。
西荒孤悬于仙洲十四洲之外,是一片素来无常主的争霸之地,冥魔妖鬼众道并行,混战不休。
这年,陆凉十四岁,父兄皆战死。
他无处可去,想自立又力有不逮,只得带兵来投了青霄营,憋着一股仇恨与血气,桀骜不驯,在战场上比谁都疯。
后来,他见过的死亡越多,失去的身边人越多,就越来越锋利沉默。
依旧满身利刺,却将唯一的一块柔软留给了谢兰亭,上辈子,最后随她一起赴死。
“我自有对策”,谢兰亭静立在如血的残阳中,已经成竹在胸,“你等着看就好。”
小刺猬挠了挠卷毛,一脸将信将疑。
“嗯哼,行吧,反正你们中土人都狡猾得很。”
晨昏交替之间,正值离泱城头守军换防。
虽然突袭的消息不曾走漏,但祈国大军压境,一路虎视眈眈,离泱已经满是山雨欲来的逼仄。
数千人披坚执锐,刀光剑影连成一片,驻守在城头,一齐向来人行礼。
“太傅大人。”
桓听轻轻颔首,飘然掠下高台:“不必多礼。”
他检视过城头的防护阵法,一袭白衣飘飘,清冷如霜雪,于无数西沉隐入暮色的铁衣盔甲之间